前文刊出後,有讀者提供了另一個「同島一命」的說法,來自一江山島戰役。
代替台灣擋死的島嶼們
一江山在浙江外海,狀態很像今天的馬祖。1955年,兩岸已分治數年,國共在一江山島再交戰,最後中華民國放棄了一江山,連同東南方大陳島的居民全體撤退到台灣,即「大陳義胞」。自此,蔣介石家鄉浙江省沿海島嶼全數「淪陷」,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版圖。如果沒有此戰役,今日「意外的國度」也許就會是台澎金馬一江山大陳。
「同島一命」出現在那時。共軍炮火猛烈,一江山島已然孤立無援,「擔任守軍指揮官的王生明將軍,最後一次向大陳防衛部通話時表示:『要將最後一顆手榴彈留給自己』最後引爆手榴彈,壯烈犧牲。」1
一江山戰役之慘烈,使美國通過《1955年福爾摩沙決議案》,授權美國總統艾森豪可以出兵台灣及中華民國治理島嶼。次月,第七艦隊協助已籠罩在共軍射程的大陳島居民撤退來台。至此,沿海島嶼不斷丟失的歷史終於止步,台澎金馬的格局固定下來。
無論是一江山或者馬祖列島,都是冷戰時保衛著蔣政權、替台灣擋死挨刀的島。王生明指揮官以身殉國,遺留在一江山未竟的守護使命,後來由馬祖與金門承繼。而馬祖地緣位置更荒僻、地形更破碎、面積更小,「島」的感受更直觀也更強烈,因此,在這些島嶼強調島的意象也不足為奇。如「同島一命」在馬祖遍地開花,或者身處冷戰世界最前線、金門大膽島的「島孤人不孤」。
大膽距廈門僅0.4公里,遠小於與金門本島的距離,可謂「自由中國」的危崖了。
巧的是,大膽島上也有「生明路」、「生明廳」2,不過此生明非彼生明,不是陣亡在一江山的王生明上校,而是表揚1950年7月的大擔島戰役中,負責傳遞軍情的18歲小兵賴生明。這場戰役成為國軍敗退來台後,睽違許久的一場勝仗。隔年蔣經國視察金門,題下「大膽擔大擔,島孤人不孤」,大擔、二擔島改名為大膽、二膽。
調和了「華」與「台」兩股史觀的甜美誤會
政治工作的朋友提問:「同島一命」明明有這麼強烈的「中華民國色彩」,為什麼強調本土意識的台灣人也願意使用?我想除了疫情這個急迫的危機,使無論平時什麼政治立場的公民,都暫且放下屠刀、團結抗疫,形成了某種眾志成城的氛圍;此外,就是一場甘願上當的甜美誤會,語意上的各取所需了。
在「華」這端,誠如上述,「島」是冷戰時和共產中國鄰接的前線,北從舟山群島、一江山島、馬祖列島,南到金門島,要嘛在世界冷戰下被迫迎接局部熱戰,從此失去了故鄉——或性命,如從大陳撤退的「義胞」,或死在古寧頭戰役裡的金門居民;要嘛全島基地化、島民全員戰備化,「枕戈待旦」,等待一場始終沒有來的戰爭,壓抑在比戒嚴更沉重的戰地政務下,耗盡了數代人的青春。如家母的故鄉馬祖。
這裡的「島」毋寧是戰爭、軍事取向的,被分派了任務,充當已撤退到台灣的中華民國政權的「海上長城」,因此能以「島」為樞紐,串連起「金馬=戰地前線」的意象,喚起中華民國雄峙一方的光輝記憶。
另一方面,解嚴前後,以「島」為名的事物愈來愈多,如《美麗島》雜誌,或1991年的「進步思想理論」刊物《島嶼邊緣》,皆是以台灣島為輪廓,重塑被迫成為伏流數十年的台灣主體。近幾年,尤其三一八後,「島嶼天光」或「島國前進」「黑色島國青年陣線」等政治性團體相繼浮現,形成新一輪的島嶼想像。「島國」的命名,正是「台」這端最顯明的特徵:強烈的「島=國」的連結,以大多數人居住的台灣島為重中之重,地理邊界重合於政治版圖,完美的國家想像。
因此「同島一命」的襲用,事實上是語意的各取所需,此島非彼島。過去的「同島一命」是一江山、是馬祖,在戰爭前線團結抗共,維護中華民國,也維護台灣。當代的「同島一命」則是台灣島國全體一心,一致抗疫。中華民國史觀的用語折射進當代的國族想像和政治需求,於是一拍即合。
雖然這確實是「一島各表」,甚至某種「島の同床異夢」,但身為台馬混血、名副其實的「中華民國台灣之子」,我樂於看見兩股史觀的綰合。實際上,這也是文學界曾討論的題目:「和解的可能?」如果一個用詞可以上接海峽諸島嶼的歷史,也打開島國、甚至「群島國家」的新局,未必不可能帶來一些對話與理解的契機。
即使這是大疫當前的「例外狀態」;即使是一次語意錯位,一場堪稱甜美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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