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有難八方來援的「國際兵團」:論自由國際主義的烏克蘭時刻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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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奴隸制或決鬥不一樣。後兩者會隨文化根源的消逝而消失,而前者不會。因為只要一國有實力並願意開戰,戰爭就會到來。──《暴力的衰落》作者、美國史丹佛大學歷史學者James J Sheehan

為了增強國力量而發動戰爭是錯誤的、無益的行為;但若是為了創建一個有序的社會而動用軍事力量則是正確的、進步的。──《大幻覺:論國家軍事力量與社會經濟優勢的關係》作者Norman Angell

烏俄戰況在近兩周後陷入膠著。烏克蘭境內各大城市的包圍與反包圍、圍城與突圍、巷戰與轟炸都暫時陷入停頓。談判幾回依然僵持的情況下,打打談談、反反覆覆的普丁,更是陷入了西方情報顯示「阿富汗化的蘇聯軍隊」或「蘇聯解體時刻的普丁政權」等等推測。相反的,烏克蘭軍民展現的非凡戰鬥意志與能耐,不僅讓全世界激賞,更因此贏得了開戰初期無法預料的大量國際支援。

其中,除了美國與北約國家三令五申不直接介入戰爭的前提下,所提供的各式補給、武器與情報外;令人難以預料的是,世界各國開始出現大量以個人名義響應烏克蘭政府「國際兵團」邀請,因此自行入境烏克蘭,投入烏俄戰爭的醫療或人道救援志願者,以及具戰鬥能力的義勇兵。

根據各家指標性外媒的報導,烏克蘭國際兵團的登記人數在烏克蘭政府各式官宣裡,從1萬6千人到2萬人不等。但真正登陸、投入本地各式任務的人數有限。3月8日凌晨烏克蘭陸軍在臉書透露了一張外籍戰士合照,宣傳第一批國際義勇軍達陣,但從圖片來看也是寥寥數人,對整體戰事的影響,可能還不如各國支援的無人機或地對空飛彈何時抵達來的重要。

但或許是否因為俄烏雙方戰事暫時停頓,新聞上已經無甚可呈,媒體方才開始關心戰場上的人性面與各式「花邊」;或甚至這些所謂的義勇軍與志願兵組成的「國際兵團」新聞成為大家關切的焦點,可能也只是烏克蘭方面如同已被證實為假的「基輔之鬼」或「蛇島壯士」等「認知作戰」或「大外宣」。但俄烏雙方你來我往的資訊交鋒,某種程度上也表明了雙方皆認同輿論對士氣的重要性。

但世界其它國家對烏克蘭政府這種繞過官方,直接指向它國民間與個人的「曲線求援」又有什麼看法呢?

圖片來源:路透社/達志影像

世界各國政府對烏克蘭國際兵團招募消息的反應

在這批烏克蘭政府宣稱1萬6千到2萬人不等的國際兵團中,美國網路媒體BUSINESS INSIDER即表示,其中可能有將近3千人是美國人。根據美國國務院有關外國兵役的網頁顯示,美國公民在外國軍隊服役並不違反美國法律;但若有美國人在美國被他國政府、企業與團體「招募」或「雇用」,則可能違反法律。所以美國國務院針對這個烏克蘭政府的全球招募活動,僅表示「不鼓勵(discourage)」(但也不反對)美國公民前往烏克蘭與俄羅斯軍隊作戰。但烏克蘭政府則註明,烏克蘭招募的是「義勇軍」而不是「雇傭兵」,志願者並沒有被雇用的問題。

對其它歐洲國家而言,根據《時代雜誌》的報導,烏克蘭全球招募志願者一事,已經引來俄羅斯對各國烏克蘭大使館的監聽。因此,除了各國內部的法律與人道論戰外,各國政府也擔心,鼓勵國民加入烏克蘭國際兵團,會被俄羅斯視為一種挑釁行為(雖然各國的經濟、科技制裁或軍援早就已經與俄羅斯高度衝突)。所以像是英國或比利時政府,都發出警告勸阻退伍軍人不要前往烏克蘭。

但像是丹麥、德國、拉脫維亞與立陶宛等歐洲國家(以及加拿大)則由官方發出不干預或甚至鼓勵本國公民投入國際兵團的志願服務,也盡量修改相關條例,務必讓這件事情合於各國法規。其中,比較特別的是立陶宛。因為對抗沙俄帝國與蘇聯的歷史,再加上近日退出《中歐投資協定》、力挺台灣等強悍作風,以及與烏克蘭唇亡齒寒的地緣政治鄰近性,烏克蘭駐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大使館方面就表示,國際兵團全球招募後,立陶宛人民的反應特別高,出人出錢出力不說,甚至經常性的直言不諱表達對俄羅斯威脅與暴力侵略的憤怒。

激勵人心的故事

立陶宛作為一個只有 280 萬人的小國,在2014年克里米亞入侵期間,就曾為了向烏克蘭提供軍事裝備而成立非政府組織 Blue Yellow,並從事募資與救援活動。在這次的俄羅斯入侵期間,Blue Yellow在兩週內籌集了1300萬歐元,並且由民間自行組織由25輛吉普車和休旅車組成的車隊,跨越立陶宛烏克蘭邊境,運送1萬頂頭盔和1萬件防彈背心。相較之下,德國送的5000頂鋼盔還要自取,更像是一則笑話。

相關的故事還有,在劍橋大學醫院工作的立陶宛麻醉醫師Rokas Tamosauskas,他在看到招募廣告後就決定申請加入國際軍團進行前線醫療救助。接受《時代雜誌》訪問時他就表示:「攻擊烏克蘭就是攻擊立陶宛、更是攻擊整個歐洲。」在海德堡北約總部工作的立陶宛預備役軍官Gintautas Mauricas則給出了一個非常美國第二任總統亞當斯式的說法。他強調,唯有投入國際社會的協助,在烏克蘭即時阻止俄羅斯與普丁的野望,這樣立陶宛人才不需要在立陶宛或甚至其他歐洲國家土地上與俄羅斯軍隊作戰。他表示:「我們去烏克蘭戰鬥,因為我們不希望孩子們居住的建築物被俄羅斯火箭摧毀。」

另外,《路透社》的採訪,則透過英美兩地退伍軍人用來分享裝備和後勤資訊的臉書與Whatsapp群組進行。在一個名為Have Gun Will Travel的群組裡,記者看到了各式個人軍用品使用的守則,或是交換如何訓練烏克蘭士兵使用狙擊槍與反坦克飛彈的心得。這些積極投入援助烏克蘭的退伍軍人通常有一個共同信念就是,他們相信,「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戰爭,是我們這個世代民主與獨裁力量百年一遇的對決。在這場光明與黑暗的鬥爭中,自己的一身武藝不該浪費,作為戰士更不該缺席這場對抗邪惡的神聖鬥爭」。

在《紐約時報》的專題報導中,也有類似的觀點。許多美國準備投入烏克蘭戰場的退伍軍人向紐時記者表示,經歷了整個生涯的戰爭訓練,打過幾場「不知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戰爭,更坐視阿富汗分崩離析的狀態下,他們已經抑鬱了很久。與其在那些對民主興趣不高的地方傳播民主,倒不如在渴望民主的地方捍衛民主。這些美國的退伍軍人強調,比起美國過去發動的那些有爭議性的戰爭,這次更是一場對抗專制侵略者絕對正確的正義之戰。來自佛羅里達州坦帕灣、曾在伊拉克服役的前海軍陸戰隊員Hector則強調:「制裁可以提供幫助,但制裁現在無濟於事,烏克蘭人現在需要的是立即的協助」。

可能面臨的問題

或許是自身異常嫻熟於使用雇傭軍,或是所謂民間軍事顧問公司「華格納集團」進行綁架與暗殺活動,俄羅斯衛星通訊社就報導俄羅斯官方宣稱,烏克蘭招募的「國際兵團」,將被歸類為雇傭軍而不是士兵。這表示一旦這些戰士被俘虜,將不享有《日內瓦公約》所賦予的戰俘待遇,也就是基本不受虐待的人道權利。

除了戰俘資格認定的問題外,國際兵團的戰鬥人員作為外國勢力進入烏克蘭戰場後,可能因為各種創傷而失控,因此反而造成侵犯當地人權與社會危害的問題。根據聯合國的相關報告就指出,外國戰鬥人員投入它國戰鬥,往往會導致衝突激進化與延長,成為破壞長期穩定的不穩定因素。正是因為外國戰士經常有不同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動機,因此通常也會讓戰況更為複雜。

另一方面,雖然烏克蘭政府在面對美國國務院的全球招募質疑時,就已經澄清自己招募的是「義勇軍」而不是「雇傭兵」,所以志願者並沒有被雇用的問題。但根據《德國之聲》在非洲的調查顯示,烏克蘭駐非洲各國使館招募非洲戰士時,會以公民權或特殊津貼作為誘因,而非洲國家包含肯亞、尼日、塞內加爾與阿爾及利亞等國都發出公告,禁止國民前往烏克蘭參戰。甚至還爆發了,烏克蘭駐尼日大使館方工作人員向志願者索要錢財的報導顯示,志願者須繳納一千美元才能得到機票跟簽證,但該報導已被大使館駁斥。

美國的民間維和訓練組織Peace Operations Training Institute治理和平與安全事務研究員 Serigne Bamba Gaye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就表示,這些非洲年輕人想加入志願軍投入俄烏戰場,並不是因為政治或宗教上的情懷,而是單純把投入國際軍團視為改善生活環境,用性命相搏的一個機會。

換個角度看,塞內加爾與阿爾及利亞這兩國與俄羅斯都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兩國皆為俄製武器大戶,在聯合國投票制裁俄羅斯侵烏案中,兩國也都棄權。更何況,俄羅斯近期也表示「任何在這場戰爭中積極協助烏克蘭的國家,都將被視為與俄羅斯交戰」。這也是這些非洲國家對於本國公民投入烏方參與烏俄戰爭如此忌諱的重要原因。

自由國際主義重鑄的烏克蘭時刻

歷史上,無論西方或東方都有基於「騎士精神」或「武士精神」而發展出「十字軍」或「七武士」,這種「遠道而來的英雄解救萬民於水火」的宗教情懷故事。近代以來,更有英國詩人拜倫捨身投入希臘獨立運動與古巴革命領袖格瓦拉領導波利維亞革命的事蹟。但每一個「個人」在這些時代的巨輪輾壓下,終究還是渺小的。在過去的運動與革命中,通常只有巨人的身影,卻看不見眾生的模樣。

但在西班牙內戰後,西國左翼號召全球布爾什維克投入反法西斯戰鬥之舉震撼了全世界。此後,無論是基於宗教或意識形態,甚至阿富汗神學士的崛起,以及伊斯蘭國的猖獗,我們都看到了個別支持者投入「不屬於自身戰鬥」的身影。但相較於本次烏俄戰爭,上述個人投入的戰鬥,大多還停留在「內戰」的層次。一個國家遭受侵略後,由很多其它國家的人民自主投入戰場支援(或許混雜著進行特殊行動的官方部隊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幾乎可說是空前的現象。

在這個時間點,很多人喜歡說,烏俄戰爭打破了二戰以後的歐陸和平,以及聯合國為主體的國際秩序,象徵了後冷戰的終結、新冷戰的開始。但這樣的說法,等若小看了多元分眾網路時代下,民間與個人的力量。除了英勇的烏克蘭人撤出老弱至他國為難民的同時,所有能戰拿槍者又前仆後繼的投入烏克蘭戰場外;國際兵團來自全世界的「個人」,也共同捍衛烏克蘭所代表的、相對於俄羅斯專制以外的民主自由,以及更重要的,是秉持一種以人性尊嚴出發的人道關懷,反抗強權的入侵。而這種以人性與人道為基礎出發的論理,正是20世紀以來自由國際主義的核心價值。

自由國際主義作為一種國際關係理論或外交政策學說,真正運用到國際政治的場域裡,起源於一次世界大戰後,時任美國總統的「十四點和平原則」與「國際聯盟的成立」,共同形成了以維護人性尊嚴與平等,並維持世界和平作為終極目標的「自由國際主義(威爾遜主義)」。這樣的概念持續推進,又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因此有了當代國際組織、國際制度與國際法支撐,以聯合國為主體的國際秩序。

在這個「威爾遜式」的國際秩序裡,戰爭通常是打破國際秩序的時刻,縱使是「人道干預」作為一種恢復國際秩序的手段,也是備受挑戰。但這次,全球投入保衛烏克蘭,讓烏克蘭對抗俄羅斯侵略的戰爭,反而成為重鑄自由國際主義秩序的時刻。尤其跨越國界以個人的名義捍衛他人家園的完整與生命安全,等若在民族主義情懷的衝突之下,讓人性尊嚴成為世界的共通語言。

反抗獨裁者最強大的武器,就是堅定不移、團結一致的信念。El pueblo unido jamas sera vencido (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敬烏克蘭、敬第一線反抗暴政的勇士。

雖然歷史終究尚未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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