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俄戰爭至今已快進入第三個月。期間,俄軍失利、暴行屠殺的新聞時有所聞。相對當初俄羅斯堪比「三月亡華」的攻烏豪語,如今只能褪去原本堪稱天衣無縫的包圍網,重新集結軍隊至烏東的頓巴斯地區,將戰略目標從「攻陷烏克蘭全土,更迭基輔政權」;轉變為「確實控制頓巴斯全境,並打通連接頓巴斯與克里米亞的戰略大城馬立波」。回顧戰事進行,西方世界普遍對烏克蘭的評估,也從開戰前的「烏克蘭速敗必然論」轉變成近日的「烏克蘭奇蹟逆轉勝」。但戰爭這樣持續下去,烏克蘭真能得到預期的勝利嗎?西方世界對烏克蘭的支持,真能得到預期的成果嗎?烏俄戰爭最後就近會怎麼結束呢?
烏克蘭一定要勝利?
在烏軍表現強悍抵抗力屢創佳績,導致俄羅斯進軍頻頻失利後,西方世界各主要國家開始大量軍援烏克蘭;同時,輿論戰場上,英語世界媒體風向,也從看衰烏克蘭轉向。幾個禮拜內,烏克蘭的奮勇抵抗變成全球最值得振奮的的歡欣鼓舞,甚至現在大有「烏軍必勝,俄軍必敗」的氛圍出現。《經濟學人》就在戰事距今20天前大談西方分析家「72小時亡國」的謬誤。該文強調,隨著戰爭進入第六週,笑著進行勝利盤算的,是烏克蘭而不是俄羅斯;而烏克蘭的勝利將重繪歐洲的安全版圖。
美國保守派重要陣地《大西洋雜誌》甚至以〈西方為何不承認烏克蘭正在邁向勝利〉與〈烏克蘭的勝利是唯一可接受的結局〉二文,篤定支持烏克蘭。〈邁向勝利〉一文強調,縱使戰爭陷入僵局、戰爭過程如何跌碎一般分析家的眼鏡,但烏克蘭人確實正在獲勝。〈邁向勝利〉的作者認為,英語世界對烏克蘭輿論會演變成這種《大西洋雜誌》所謂「不被承認的勝利」,主要源自各國都忽視了烏克蘭自2014年以來取得的軍事進展;對烏克蘭軍隊進行的專業分析,更是少之又少。事實證明,烏克蘭軍隊不僅積極主動、軍械熟悉;而且領導能力強、戰術嫻熟。如此才能多次擊敗規模大得多的俄羅斯軍隊。〈邁向勝利〉更強調,華盛頓應該盡快提出類似二戰後重建歐洲的「馬歇爾計畫」,規劃西方世界如何援助烏克蘭經濟的重建藍圖,藉「創造更美好未來」的願景,來增加烏克蘭人勝利的信心。
〈勝利唯一可接受〉一文則認為,烏克蘭舉國士氣高昂,從開戰就有超過九成的人認為「烏克蘭終將勝利」。這也是為什麼新聞全球播放至今,即使在遭遇最艱困圍城或轟炸的城市,在烏克蘭對外宣傳戰中的烏軍,也「只有戰死的烏克蘭人,沒有投降的烏克蘭人」。〈勝利唯一可接受〉甚至更進一步強調,烏俄戰爭對全球政治形態的影響,終究會決定未來世界秩序的邏輯。所以支持烏克蘭人、支持烏克蘭民主,就是支持人類走在一條文明的道路上。更因為如此,烏克蘭未來可以是中立國、國家領土範圍可以更動,但這些都必須由烏克蘭人而不是俄羅斯人決定。國際力量要做到的,不是打成一灘長期泥淖的越南化或阿富汗化烏克蘭,更不是讓基輔成立一個親俄傀儡政權;而是烏克蘭作為一個具自主外交政策主權國家確切的安全與真實的勝利,避免俄軍反覆「進出」烏克蘭國土。
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甚至發表了更為激進的〈世界可以從烏克蘭的勝利中獲益〉一文,開始安排一個俄羅斯戰敗後,屬於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美麗新世界」。在該文的描繪中,烏克蘭的勝利,將讓白俄羅斯民主運動開花結果,喬治亞與摩爾多瓦則可以無罣礙的不再受莫斯科干預,成為親歐的完整主權國家;另外,該文強調,莫斯科被視為世界主要的恐怖主義行動支持者之一。
若俄羅斯戰敗,普丁必然垮台。如此一來,在北高加索、哈薩克,以及廣大第三世界活躍的親俄恐怖主義勢力就會迎來完結;同時,俄羅斯實際支持或訓練戰鬥人員的軍事行動,甚至一直被世界詬病干預各國內政的網路攻擊,也都將煙消雲散。所以,為了創建一個沒有普丁的世界,世界各國都有幫助烏克蘭戰勝俄羅斯的義務。
自由霸權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小結上述對烏克蘭勝利期許的樂觀情緒與對烏克蘭支援的道德義務論,我們可以看到的,或許是西方世界對美國自由霸權力量所支撐的,以聯合國為中心國際法秩序頹傾的焦慮。正如美國知名外交政策與國際關係公共知識分子Robert Kagan在《外交事務》雙月刊所發表的最新評論所顯示,以美國為首的自由主義霸權全球秩序,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華盛頓應該做的,不是像2008的喬治亞與2014的克里米亞般,繼續放任普丁張牙舞爪。因為在美國近代史上,姑息帶來的是希特勒跟東條英機。即時遏制修正主義區域霸權,是美國不可推卸的責任。
許多評論者,尤其是攻勢現實主義者如John Mearsheimer,會將俄羅斯的「收復失土民族主義」怪罪到過去幾任華盛頓掌權者對北約過度擴張的支持,認為美國只要做好「離岸平衡者」的角色,讓各個區域強權適度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伸展手腳」即可。離岸平衡者不該對全世界各個角落「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應該將五根手指握緊,才能針對主要敵人出拳制止。但Kagan就強調,北約東擴並不是美國意志下的決行,而是美國文化「近悅遠來」的後果;更深層一點說,前華約的中東歐國家爭先恐後加入北約,是基於對蘇聯復辟與俄羅斯擴張傳統的恐懼,而不是華盛頓的遊說。
更重要的是,以聯合國、國際法與自由市場等機制構成的當代世界秩序,是以美國為首自由霸權所提供的安全保障為基礎。作為這套秩序的保證人,若是如這些現實主義者說的輕易抽身,那就是罔顧事實與道義,更是違背美國自身的利益。而支持烏克蘭,扼殺普丁的野望正是美國作為自由霸權應盡的義務。而且這樣的安排,不只是與烏克蘭站在一起,也是在俄羅斯戰敗,或烏克蘭長期對抗俄羅斯導致普丁垮台後,將俄羅斯重新拉回全球政治經濟秩序的一手。
烏俄戰爭持久化對世界有利嗎?
但對精研世局的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來說,拜登政府現有的戰略思維無疑是打了Robert Kagan兩巴掌。在彭博社的專欄中,弗格森引述了《紐約時報》記者David Sangerk的說法,也就是拜登政府希望在「核衝突」與「局勢和緩」兩個極端之間「走鋼索」,讓烏俄戰爭呈現一個「小火慢燉」的狀態,用烏克蘭死傷的溫水,煮死俄羅斯這隻青蛙。也就是,烏俄戰爭在華盛頓的盤算裡,最好是一場曠日廢時的「無限之戰」,而不是應該馬上分出勝負的「終局之戰」。
根據弗格森的分析,不僅是美國外交體系的官員有這種看法;英國政策圈也贊成這種「延長衝突,讓普丁流血致死」的戰法。而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白宮官員至今都沒有採取任何促進停火的措施,對於烏俄雙邊談判也是不置可否,甚至拜登又習慣性的「失言」,稱普丁為應該對所有事情下台負責的「戰犯」。因為以英美為首的西方世界都相信,一再上演無法補給、進退兩難的俄軍,正是讓俄羅斯戰敗並拖垮普丁政權的最好方法。
而且弗格森表明,英美高層都認定,一旦展演過這種一次「輕舉妄動,就用我們支持的絞肉機慢慢把你絞爛」的新型態「代理人戰爭」,中國就會被震懾,台灣就會更安全。所以在這個邏輯下,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鮮血,只是澆灌出美中新冷戰低盪狀態的序曲。
只要拜登政府,一方面能夠既表現出足夠的努力,提供足夠的武器給烏克蘭軍隊繼續消耗俄軍裝備、人命、金錢,又把這個支援限定在一定範圍內,不落普丁的口實使其動用核武;另一方面在美國國內滿足支持烏克蘭的輿論,又能避免損傷寶貴的美國人命,引來國內「孤立主義」的掣肘,這個策略乍看之下對美國國家利益的保障,似乎是不錯的選項。
但這種「讓戰爭繼續下去」的做法,對弗格森而言,其實是英美國家決策體系的誤判。因為烏克蘭不是1980年代的阿富汗,要讓現在這場戰事延宕10年,並不睿智。因為弗格森強調,普丁獨裁政權對國內的高度掌握,會讓死傷無數的俄軍繼續源源不絕的開赴戰場;而一個廢墟化的烏克蘭,更讓普丁有對內炫耀,代替上帝懲罰烏克蘭人的背叛、並阻止烏克蘭獨立的本錢。所以面對長期化的戰爭,普丁到最後可能還是自然死亡,而不是被趕下台。這不僅不會對北京達到威懾的作用,反而會讓北京看清楚拜登不是杜魯門、布林肯不是艾奇遜,美國現在更沒有肯楠。
你要戰、我便戰:要戰到只剩最後一個烏克蘭人嗎?
除了弗格森外,對上述這些過分樂觀,認為烏軍在西方世界的援助下必能一馬平川,甚至排除任何妥協可能,強調最後一定要以「烏克蘭勝利、俄羅斯戰敗」告終的說法,美國的另一份保守派雜誌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也提出了相關的警示。該文強調,無論是拜登政府現在走鋼索式的希望藉烏克蘭拖垮俄羅斯;或是民意上過度樂觀相信無論戰事快慢,戰爭會以烏克蘭的完全勝利告終,這些都將戰爭的收尾過於簡單化。
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指出,美歐等西方世界國家支持基輔政權對抗俄羅斯,是要基輔與莫斯科戰鬥到「最後一個烏克蘭人倒下為止」。該分析贊成弗格森的看法,認為正因如此,所以各個西方大國在看待烏克蘭遭受俄羅斯猛攻下的頑強抵抗之虞,幾乎完全放棄、甚至在阻止烏克蘭提出其它的外交解決方案。但對烏克蘭而言,烏俄戰爭的完全勝利,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以現在戰爭的態勢進行,以及烏東邊境外仍有龐大的俄羅斯土地來看,越來越絕望且尚未押進完整軍事力量的俄羅斯,未來還會有其它更暴力的選項。況且,烏俄戰爭若真的「絞肉機」化,死傷破壞量越龐大,就會有更多「不可預期」或「不講武德」的事情可能發生。
更何況,從制裁面來看,世界各主要國家對取消制裁的標準並無共識,更對取消制裁的時機沒有討論。尤其現在戰事其實尚未明朗,第二次頓巴斯戰爭正準備繼續打的的情況下,到底甚麼時間點要停止制裁呢?是戰爭停止就停止制裁嗎?還是要普丁下台才要停止制裁呢?還是要到普丁受到戰爭罪審判才要停止制裁?或甚至是普丁及其黨羽都受到戰爭罪審判才要停止制裁?另外更要注意的是,若是單純只有制裁無果,要讓俄羅斯進行支付賠償,那俄羅斯要如何支付呢?是要直接扣押和凍結俄羅斯資產,將這些資產轉移給烏克蘭政府嗎?但就算制裁了也扣押了,又真的讓普丁下台了,那真的會讓俄羅斯的對內壓迫對外擴張行徑有所改善嗎?
此外,若西方世界主要國家沒有足夠的保障措施,面對一個不確定甚麼時候會停止的制裁、不知道甚麼賠償的結果,或甚至也不知道制裁跟賠償能不能改變俄羅斯行為模式,那現階段所有烏克蘭的戰役勝利,都沒辦法導向最終戰爭的勝利。甚至上述這種不確定性,極端一點推論,一方面,會讓莫斯科當局無關痛癢的內捲;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讓當局魚死網破的鬥爭。對莫斯科來說,無論哪個選項都比這種沒有明確步驟跟標準的「無條件投降」來的吸引人。
終局之戰:如何散場才是重點
面對烏俄戰爭當下,上述各種「烏克蘭必勝」、「戰爭會快速完結」或「戰爭會阿富汗化、越南化」的猜想與推論,美國刊物War on the Rocks就指出,當下去想這些東西都是不切實際的。拿著真刀真槍要跟人上場硬幹的人,相對就比較實際的呼籲各方,要提前為未來的走向做準備。因為他們看到了,一方面,戰場輿論倒向烏克蘭後,無論是分析人士或西方各大國政府都逐漸在忽視談判的重要性。但「軍事始終只是政治的延伸」。就算俄羅斯軍事崩潰或普丁下台,艱難的談判才是決定未來世界走向的關鍵;另一方面,談判是達成協議的開始,但談判不會自動轉換成協議。若是僅止於相信「呼籲談判就能停止戰爭」,就如同相信「呼籲政變就能改變俄羅斯的行為」,兩者一樣荒謬。
除了前述有關制裁標準與時程的確認外,談判也需要時間,而且需要強健的心智。在外部烏俄戰爭仍在殘酷進行的當下,去跨越各種障礙,反覆來回。而最後我們必須了解的是,就算在俄羅斯撤軍克里米亞、頓巴斯、烏克蘭未來國家地位與外交政策上有任何一項烏俄雙方無法達成共識,因此導致談判失敗,我們也不該認為「失敗的談判就是無用的談判」。
因為透過歷史相關案例我們可以知道,達成穩定協議的道路,往往是由失敗的談判鋪成的。談判的過程,讓談判各方認清彼此需求與底線,並藉此凝聚共識,更是一場集體安全與和平的學習。所以無論戰事如何進行、宣傳如何運作,我們都不該拘泥戰爭時間可能的長短,或是烏克蘭是否終將完全勝利,而是應該務實的看待並思考「戰爭的退場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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