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侵烏戰爭:牽拖北約東擴顯示俄羅斯的迷惘

賴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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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可能出兵侵略烏克蘭

俄羅斯在烏克蘭邊境已屯兵超過十萬,加上日前派遣三萬名俄軍進入白羅斯參與軍演,以及原先已經在頓涅次克、盧甘斯克等地區的親俄民兵/俄羅斯保全武裝人員等,約略共計十七萬人,美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日前公開警告俄羅斯隨時可能入侵烏克蘭,西方國家開始從烏克蘭撤出其僑民與使館人員我國外交部也呼籲滯留烏克蘭國人盡速離境

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似乎現在唯一擋在俄羅斯不入侵烏克蘭的,只有普丁的腦袋,以及先前其對中國在奧運不發動戰爭的承諾。但美國安顧問蘇利文已經表示,俄羅斯無意遵循所謂奧運期間不出兵的承諾,以免自己陷入之後可能在烏克蘭出現的春季融雪導致的泥沼。因此從種種跡象看來,俄羅斯發動侵烏戰爭的可能性似乎很高。

烏克蘭軍力雖然不及世界第二的俄羅斯,但本身也不是個肉腳,其軍力在全世界也有排名前二十,加上從2014克里米亞被併吞後,烏克蘭就開始接受美國與北約的積極訓練,在這八年來軍力提升不少,因此一旦俄羅開始斯侵略烏克蘭,即便美國與北約沒有直接派軍隊干預或協助烏軍,也被預期會是個具備中高規模的戰爭。

身在台灣看到這個狀況,固然因其與台海戰略有緊密連動的關係而引發關注外,當西方對俄羅斯侵攻烏克蘭的舉措沒有積極回應時,就形同默認了俄羅斯以軍事力量改變現狀的作為,那麼整個後冷戰時代,透過反對伊拉克侵略科威特而建立不以戰爭改變領土現狀的國際共識,就會被毀於一旦,也讓中國以類似理由要改變現狀攻打台灣時,就會變得可以被接受。因此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之舉,可能會產生全面終結後冷戰時代的重大衝擊,有些類似1950北韓南攻引發韓戰,並導致冷戰正式出場的意涵。

後冷戰時代理不清楚的北約─俄羅斯關係(葉爾欽時代即反對北約東擴)

針對可能對烏克蘭的侵略,美國、歐盟輪值主席(法國)、德國等與俄羅斯展開對話,但都無法緩解局勢。俄羅斯持續在俄烏邊境增派重裝戰車營,也曾試驗性的使用網路攻擊對付烏克蘭。外界有人認為十二月俄羅斯主動要求與美國談判,證明俄羅斯在俄烏邊境增兵只是虛張聲勢。但看到俄羅斯提出的條件:承諾不收烏克蘭進入北約、承諾北約不再東擴、承諾北約不會有軍隊或軍事設施部署在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或是前華沙公約會員國境內,因為這個要求與北約(華盛頓條約)第十條相違背,更意圖將後冷戰歐洲安全秩序撤回到冷戰時代,擺明要全面推翻後冷戰時代至今的歐洲秩序安排,美國不僅無法接受,也認為俄羅斯根本無意談判。

普丁在去(2021)年十二月七日與拜登的電話會談中直接提出對北約東擴的反對意見,認為這對俄羅斯安全極具威脅性。包括西方戰略學界以及台灣民間中,也有不少人呼應這個主張,認為後冷戰時代的北約東擴,的確導致俄羅斯感受到威脅。因為不管是十九世紀的拿破崙征俄,或是二十世紀納粹德國希特勒對蘇聯的攻擊,俄羅斯在歷史上一直擔心從西方的入侵。這與俄羅斯西方邊境缺乏天然屏障,烏克蘭更是平坦的大草原等地理性質有關,因此俄羅斯的安全思維就傾向於在其西方邊境建立戰略緩衝區,而周邊國家如果與俄羅斯的安全意見不完全一致,莫斯科就會毫不手軟的將其粉碎。1956血洗匈牙利、1968入侵布拉格,甚至在1981差一點循類似邏輯入侵當時有團結工聯運動的波蘭,從這些前例可以發現,這會是俄羅斯一貫的做法。

但怪罪北約東擴導致俄羅斯不安,可能忽略的北約東擴的歷史發展。在柏林圍牆倒塌,華約開始解體後,曾深受蘇聯宰制的前華約國家對於自身安全高度憂慮,特別是在1991年八月還出現共黨強硬派短期的復辟政變,在當時還把共黨總書記戈巴契夫囚禁起來。面對這樣的發展,這些國家自然會擔憂蘇聯時代的歷史會重演。

雖然這個政變在一星期後落幕,但之後蘇聯解體後,出現了由俄羅斯與前蘇聯加盟共和國衍生的獨立國協(CIS),但之後俄羅斯直接揮軍攻打車臣一事,使得這些前華約國家對自身的安全更為擔憂。先是有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拉夫組成「維謝格拉德集團」(Visegrad group),直接要求能夠成為北約一員,接著是保加利亞總統也提出要與北約建立連結。當時的西歐國家反而對此遲疑不前,擔心俄羅斯對納入這些國家的反應(當時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就不同意這些國家加入北約)

但俄羅斯自身的狀況高度不穩定,新成立的歐盟對於當時在南斯拉夫分裂的戰爭悲劇(斯洛文尼亞、克羅埃西亞、波士尼亞、塞爾維亞、科索沃)回應無力,還要靠美國在1995年出面介入調停,以及之後於1999年直接對塞爾維亞出兵,才讓這個戰火得以喘息。因此在當時,北約似乎是確定歐洲安保的關鍵組織。在1997年馬德里會議中,同意讓波蘭、匈牙利、捷克加入北約,出現了之後所說的北約東擴過程。

因此北約東擴從來不是北約主動的計畫,而是來自其他前華約國家的主動申請,之後還有不少蘇聯時代的加盟共和國,也紛紛表示有意加入。更何況烏克蘭也不是北約的成員,根本不構成違反俄羅斯紅線之說。反而現在基輔會提到想要加入北約,是反映了現在其對俄羅斯威脅的焦慮。在2014年烏克蘭還只是想要與歐盟(不是北約)建立更緊密的關係時,俄羅斯就對此大發雷霆,使得當時親俄的總統趕快收回成命,但也因此引發烏克蘭人民的抗議,帶來的廣場革命(maidan revolution),讓那位親俄總統選擇從烏克蘭落跑到俄羅斯。之後俄羅斯對不聽話的烏克蘭回以迅速併吞克里米亞,並在烏東境內支持武裝叛亂,於盧甘斯克與頓涅次克等區域成立所謂的獨立共和國。讓俄烏至今仍處於敵對狀況。

正因為烏克蘭問題與北約實在無關,普丁在與拜登通話談論烏克蘭緊張情勢時,先是扯俄羅斯對北約東擴的疑慮,提出的條件又等同於要把過去三十年歐洲秩序全面打翻,並根據俄羅斯的期待再重新打造。這種種不合理的要求,自然使人認為所謂擔心北約東擴云云等只是普丁以拖待變的託辭,也感覺普丁是刻意提出讓對方無法履行的條件,與強調自己已經展開和談的努力,強調有經過嘗試和平途徑但對方不接受,以便為之後對烏克蘭發動戰爭建立正當性。因此普丁這個動作,反而讓大家認為普丁是真的想要入侵烏克蘭,但起始點與北約東擴等議題無關。

後冷戰時代俄羅斯至今對自身依舊充滿疑惑

雖然俄羅斯已經集結大規模兵力在俄烏邊界,日前還傳出美國情報單位掌握十分確切的俄羅斯攻烏計畫,包括德國在內的國安單位看到這些計畫感到震驚異常。感覺普丁可能會擔心春天融雪導致的泥濘問題會影響攻烏進度,而決定不必等冬奧結束(2月20日)就發動攻擊。美國如果是透過攔截掌握到這份資料,顯示俄羅斯網路安全還是百密一疏,但如果是俄羅斯掌握進攻資訊的中高階軍官主動對外洩漏,是否表示俄羅斯軍方內部可能也有人不滿這個攻烏舉措而對外洩漏。但我們也不能排除這些都可能是俄羅斯對外故佈疑陣,以便讓美歐等國顧此失彼。如果這樣理由可以成立的話,那麼就更顯示普丁攻烏的強烈決心。

對外界觀察家來說,對普丁想要攻烏之舉實在無法想像,畢竟攻烏行動必定會有死傷,而這個規模的侵略戰死傷人數只會更高,更何況之後還會面臨歐洲與美國等之制裁。俄羅斯在2013(併吞克里米亞前一年)的GDP是22924.7億美金,之後被歐美等國經濟制裁,在2019年(武漢肺炎發生前一年)GDP是16874.5億美元,顯示在武漢肺炎之前,俄羅斯的經濟已經因制裁之故縮水了三分之一。如果計入2020年加上武漢肺炎的複合影響,俄羅斯的GDP更是縮水到期2013年近一半的數量(14835億美金)。外界多說對俄羅斯制裁沒用,但看看俄羅斯經濟大幅萎縮的發展,誰說2014年對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的制裁沒發生效果呢?

要看俄羅斯攻烏是否玩真的,2021年七月兩份俄羅斯發布的文件需要關注。2021年七月二日俄羅斯發布其〈國家安全戰略〉,以及十天後俄羅斯總統普丁自己發表的〈論俄羅斯與烏克蘭一體的歷史〉(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

外界觀察家認為2021年的俄羅斯國安戰略,顯示對美歐等國更強的敵意。當2015年國安戰略還提到對美歐有合作的可能性時,但2021對此則完全無視。2021國安戰略更特別強調要保護俄羅斯的族群、語言、文化、網路等。還出現經濟主權、文化主權、網路主權等充滿內縮的自我保護主張。由於俄羅斯所謂的文化保護指的不僅是保護境內的俄羅斯文化,還包括將海外的俄羅斯語群、族群等都列入保護範圍,因此這個形似對內的主張,在作為上會充滿了對外的進攻性。這也能解釋為何俄羅斯這十年會直接干預在烏東的頓巴斯(盧甘斯克、頓涅次克),以及克里米亞等區域。之前俄羅斯對喬治亞的南奧賽提亞、阿布哈茲也出兵干預。

而在普丁親自撰寫〈論俄羅斯與烏克蘭一體的歷史〉一文中,更直接提到烏克蘭在歷史上就是Malorussia(小俄羅斯),烏克蘭這個國家的出現是布爾什維克的人造物,烏克蘭意識更是那些布爾什維克激進派無視於歷史的政治實驗所煉造出的。普丁更在文章最後直接說,「不會讓(我們的)歷史疆域與鄰近我國的人民被拿來對付俄羅斯,對於任何嘗試這麼做的人,我會說這些人的國家將會(被)摧毀」(And we will never allow our historical territories and people close to us living there to be used against Russia. And to those who will undertake such an attempt, I would like to say that this way they will destroy their own country.)。由於在文章中普丁已經指控現在的烏克蘭領導層在刻意改變俄烏一體的歷史、也對烏克蘭境內的俄羅斯語群採歧視政策、更與敵視俄羅斯的西方勢力積極合作,因此是個對俄羅斯充滿敵意的政權。前述段落預示了他有意對烏克蘭動用武力。

俄羅斯對烏克蘭動武,表面上好像俄羅斯以此展現巨大軍事力量威震東歐及其他獨立國協國家(CIS),但這反而顯示俄羅斯的弱勢,沒辦法透過經濟、文化及其他軟實力爭取這些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認同,因此只能倚靠蠻力,用武力解決。對此就有人比較說,中國是站在強者端出手,因此比較願意等待,畢竟相信時間會站在他那邊。但是俄羅斯是站在弱方端出手,沒有太多時間等待,機會一旦失去就很難再有,時間越久對俄羅斯可能越不利。因此站在這個角度看,俄羅斯遇到會透過動手處理問題的可能性,就會比中國高出許多。而從後冷戰時代後的俄羅斯作為來看,上述估計應不致太離譜。

冷戰結束蘇聯崩解的過程,先是在蘇聯末期看到華沙公約解散(1991年七月),在八月蘇聯共黨保守派政變失敗後,當年底蘇聯就跟著消失,代之以俄羅斯及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共組的獨立國協(CIS),但是這個獨立國協並非就一定會與俄羅斯維持過去的關係。當普丁在2011年提議比照歐盟而建構的歐亞經濟聯盟(Eurasia Economic Union),只有白羅斯、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亞美尼亞等加入。烏克蘭、喬治亞、摩達維亞、烏茲別克、土庫曼等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不在其中。

事實上,喬治亞、烏克蘭、亞塞拜然、摩達維亞四國在1997年成立了「(關島)GUAM民主經濟發展組織」,之後在2001年還納入烏茲別克。從這個「關島」合作組織可以發現,這些國家要嘛被俄羅斯入侵(喬治亞、烏克蘭),要嘛境內有受俄羅斯支持的叛亂團體(摩達維亞、烏克蘭、喬治亞),要嘛正與俄羅斯支持另一國作戰(亞塞拜然對抗俄羅斯支持的亞美尼亞)。可見在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並不是每個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共認老大。

但俄羅斯把這些國家對俄羅斯的遲疑態度,認為是西方教唆顛覆的結果。從2003的喬治亞到2004的烏克蘭,與之後在吉爾吉斯等的顏色革命,普丁指控這都是美國中情局在背後操刀,意圖弱化俄羅斯的陰謀。為此普丁才會用盡洪荒之力全力翻轉,先是在2008出兵喬治亞,之後在2010全力支持親俄的亞努科維奇選上總統。只不過這位總統在2014年的烏克蘭的廣場革命後,被烏國國會解職。

俄羅斯的麻煩不止於此,2012普丁從總理回鍋任總統,就使其與西方國家關係惡化,2018總統選舉更被指控刻意讓反對派人士無法參選,其與西方關係就更急轉直下。2020白羅斯總統選舉普遍被認為舞弊不斷,在國內還引發大規模抗議,2022的哈薩克也出現騷亂。白俄羅斯與哈薩克是俄羅斯在獨立國協中兩個最鐵的盟友,當這兩個國家都會出問題,俄羅斯的處境自是會更困難。

基本上,俄羅斯在後冷戰時代的國勢是往下走,在二十一世紀初美國有專家甚至認為俄羅斯只是個中等強權,較諸英、德、法等更沒發言權。在反恐戰爭期間,俄羅斯透過販賣能源大賺其錢使其經濟有所起色,但併吞克里米亞被西方制裁後,其經濟再度快速走下坡,連帶使對其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吸引力大幅下降,2013之後出現的中國「一帶一路」計畫,也在稀釋其對位在中亞的獨立國協國家之主導性。

總之,俄羅斯在後冷戰時代似乎沒過上什麼安穩的日子,東歐國家擔憂蘇聯支配的陰影仍在,還與部分獨立國協發生戰爭,甚至連最鐵的白羅斯都曾公開指控俄羅斯派員意圖顛覆選舉。俄羅斯將此怪罪是西方情報部門在搞滲透破壞,反映的是莫斯科在後冷戰時代至今還是無法弄清楚自己的定位。

前美國安顧問布里辛斯基在後冷戰初期針對俄羅斯的未來曾說,俄羅斯要嘛變成民主,或者是成為帝國,但無法同時成為兩者。而一個沒有烏克蘭的俄羅斯肯定無法成為帝國。冷戰結束至今三十年,俄羅斯不太像是走向民主,是否因為這樣而使得俄羅斯必須走向帝國道路,因此普丁才會這麼強調烏克蘭是俄羅斯歷史上無法被分割的一部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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