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朽的青春」到「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期至4月24日),北師美術館連續兩年的展,都引起台灣社會不小的騷動,不僅是藝文圈內,影響也擴及圈外關心台灣社會、政治領域的許多民眾,讓人感覺也許當年黃土水所期待的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可能正默默地到來。
從《甘露水》前溯到1881
「光」這波展覽之所以受到矚目,關鍵當然是因為黃土水的傳奇傑作《甘露水》重新出土。再現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則傳奇,但「甘露水」在當代最大的意義,應該是勾起了所有台灣人「原來一百年前我們也有這麼好的作品」這樣的心情。
展場的三樓有一個大家很容易跳過的年表,開頭的1881年有三個人出生,分別是畢卡索、林獻堂和蔡惠如,畢卡索是當代最傑出的藝術家,以他的出生年作為開頭,剛好也提醒了我們,同時代的台灣人,無論在政治、社會還是藝文領域,也是群星閃耀。
去年剛好是文協一百年,不只是北師,在台南的台史博,和台灣文學館,也都分別以文協百年為主題策展。台灣文化協會可以被視作台灣人的現代政治啟蒙,領頭的林獻堂、蔣渭水一直是大家熟悉的前輩。不過文協所搭起的反抗舞台,其實也啟發了許多後輩投入各種運動,希望能夠啟迪台灣的現代性,帶領台灣人「樂為世界人」。
前輩畫家陳植棋對殖民者的反抗,以及在《夫人像》當中所隱喻的傳統和現代衝突,令人印象深刻;他和好友倪蔣懷都畫過的《真人廟》,則隱喻著當年台灣民眾黨的起落風雲。郭柏川的《台南祀典武廟》,讓人想起台灣文協分裂之後的團體左右較勁;滯留北平時以油彩和宣紙為媒材創作的《故宮》,則讓人感受到他並不想被和他亦師亦友的梅原龍三郎比下去。
百年前的青年畫家完全不落俗套
時代也推進著年輕人對現狀的不滿與憤怒,以林獻堂夫人楊水心為中心的霧峰「一新會」,很早就注意到性別平權,演講會的講者都是一男一女。非東京美術學校的正統出身,畢業自帝國美術學校的洪瑞麟,以和工人階級同在為創作的核心不斷創作。陳澄波全家福中出現的普羅階級書本,則彰顯著藝術家正被新興的馬克思主義所吸引。
還有李石樵《市場口》中,衣衫襤褸的小販和打扮入時的上海姑娘,隱藏著藝術家對新殖民者的批判。也可以想像同一位畫家,在1960年要被迫參加「巨畫獻巨人」的馬屁活動時心裡有多麽不快,也能夠想像後來為什麼會有《大將軍》(1964)這樣的批判之作偷偷的擱在倉庫裡面,直到畫家死去才公開。
除了藝術領域外,「光」也展出許多重要的歷史文件,和陳植棋差不多時間被退學的同學,退學理由是在國語學校說台語;蔣渭水談到「台灣非是台灣人的台灣不可」的現場,檢察官三好一八的「治警案」起訴書。這些文件都讓人重新領會了當時台灣社會的風起雲湧,以及年輕人對殖民者衝決網羅的自信心。只是很可惜的,太平洋戰爭和戰後來到台灣的新殖民者,硬是把台灣社會這波崛起中的力量狠狠地壓了下去。
戰後的黑暗還是要靠光來突圍
戰後的台灣社會確實經歷了一段黑暗期,無論是經濟、社會都因為中國內戰的關係,而有了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斷裂。語言的斷裂、文化根源的斷裂,以及國民黨政權對於法統的堅持,都讓本土藝術文化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中萌芽。就如同《甘露水》曾經遭逢丟棄、污辱的命運一般,必須要經歷一段黯淡的日子。1974年張鴻標醫師想把《甘露水》封存起來,想必就是感嘆於台灣社會對美早已黃鐘毀棄。
這幾年來,隨著台灣民主化,開始探尋「我是誰」的大哉問之時,由政府支持的「重建臺灣藝術史」的行動也於焉展開,本土文化藝術漸漸受到重視,台灣人也漸漸找到自己的文化認同和根源。這其中我認為北師美術館連續兩個大展,真的是居功厥偉,無論是仰慕《甘露水》而來的人潮,還是印了八千本的「不朽的青春」圖錄,甚至近期傳出由王道銀行出面支持太平國小典藏《少女》胸像的故事,都讓許多過去對台灣藝術史一片空白的人們,有了輕鬆入門的機會。
不只是北師,兩年來國美館的「順天藏品歸鄉」展、台府展「經典再現」,北美館的「走向世界」和近期的洪瑞麟「崛光而行」特展,南美館正展出的南薰藝韻、蔡草如展,嘉義市立美術館全是陳澄波和嘉義文人交遊的「人間」特展,還有李梅樹美術館每年五月的「梅樹月」,各項更深入專門的展覽陸續登場,都讓台灣美術史的拼圖有了更完整的機會,也正是這樣百花齊放的氣氛,才能讓保護《甘露水》這麼多年的張鴻標家族,認同讓傑作重現的時間已經到來,我們也才有機會在《甘露水》問世的第一百年,親炙黃土水對東方女性身體之美的詮釋。
我曾想問「光」的英文名稱,何以用法文字Lumière光,而不用更貼切的英文Enlightenment啟蒙?到了展場之後,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甘露水」所在的展場中央,並非封閉的「白盒子」,而是透光玻璃。捷運行經、陽光隨著時間和季節而移動著,展場本身就是活動的風景。《甘露水》和這批同時代的作品,正告訴當代的台灣人,時間它從來不會停滯在一個點上,它會不斷地向前跑,追趕著我們,也被我們奮力追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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