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到太陽?從一部統戰偶像劇的誕生看中國軟實力的侷限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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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台灣人而言,「光輝十月」的節慶氣息,雖已因周休二日政策下的舊有國定假日縮水而沖淡不少;但對海峽彼岸的中國娛樂圈而言,十月「國慶」連假,是除了農曆年外,全國上下的大事。尤其今年的十一長假,適逢中共20大會議前夕,是「習大大」決戰下一個十年,甚至「秋千萬世直到永遠」的關鍵時刻。無論作為「黨國」側翼還是下限的中國影視產業,更是在十一長假摩拳擦掌。一方面,想好好大撈一筆,稍稍彌補這兩年多來「清零封控」的損失;另一方面,則是希望藉此表忠,讓各式戰爭片、歷史片、動作片中,先進的飛機大砲、無私奉獻的正面形象與齊心抗疫的和諧社會,占據所有中國人的休閒娛樂時間,培養豐沛的正能量,集體稱頌主旋律。

從《戰狼》到《東北插班生》:中國統戰劇的全面進化

但除了從《戰狼》宇宙開始延續,今年又出現,以中國民族主義為號召,強調正義的軍人或外交官,在非洲拯救同胞這種老梗的故事《萬里歸途》還能支撐票房外,中國的封控政策還是讓院線片幾乎應聲倒地。這讓不只在非洲,連在英國也能打,簡直比葉問還能打的中國外交官爆打香港抗議者,也比眾多中國電影更能奪得大眾的目光。然而,一部叫東北插班生》的中國網路連續劇,打破了這種沉悶。

圖片來源:翻攝自百度百科

《東北插班生》表面上只是一部老梗到不能到老梗的校園青春喜劇,同時有著全球該類型劇都有的青少年糾葛、笑料與寄宿學校社會心理問題。但特別的是,編劇又能把握各種「刻板印象」的鋪陳,將其巧妙的作為「族群融合」與「統戰思維」的材料,來進行編排。男主角作為虛張聲勢又愛耍嘴皮的東北人,被送到了澳門的寄宿學校就讀。南北差距、語言衝突,當地人聽不懂他的普通話,他也有著一口糟糕的粵語。

但最終,主角威能可以讓他發揚「中國男子漢」的男子氣概。拳打台灣柔道冠軍之餘,還順便「教化」一下台灣同學莫要「數典忘祖」;作為北方人的優異球技,則讓主角贏得口操廣東話同學的尊敬。更重要的是,澳門本地出生的老師,則要哭訴學習葡萄牙語、是為殖民地人的悲哀。另外,還要補上一個泰國混血男同學就是要神態嬌柔近似跨性別人士;而且,因為是泰國華人,所以肯定有尊貴的泰國皇室親故。最後的結局,則是東北人、廣東人、澳門人、台灣人和泰國人,所有人都在中國的土地上,當中國的旗幟冉冉上升時,順便淚流滿面一下。

《東北插班生》的成功,其劃時代的意義在於,中國統戰劇終於跳脫「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悲情,開出了結合娛樂與宣傳,並且深刻把握兩者平衡的產物。雖然當代影視分析還是服膺「悲劇是戲劇的最高形式」這句源自希臘時代流傳至今的說法;但正如「新台語歌」的研究顯示,悲情終有時,不然只會彈性疲乏。

從《戰狼》到《萬里歸途》,這種「百年國恥式的收復失土民族主義」悲情,到了《東北插班生》的當下,真正轉化成了洋溢樂觀信心的輕鬆校園戲劇。除了《戰狼》或《萬里歸途》這種硬梆梆、赤裸裸的民族主義強國宣傳外,《東北插班生》讓中國當代影視產品的賣點,從時裝劇的語言文化相似性,到古裝劇仙俠穿越的文化吸引力,真正脫胎換骨進入實質的文化商品統戰。透過劇情的鋪排,一個「中國北方主體、中國南方與周邊跟隨」的「眾星拱月與萬邦來朝」巧妙穿插其中。

《東北插班生》系列影視作其實在2020年前已拍過兩集電影,2022年以網路連續劇再出發,在年輕主角群幾乎都是素人演員的情況下,照樣在中國市場開出紅盤,可想見其主題與劇情受歡迎的程度側面觀察中國電影評論網站《豆瓣劇評》中的相關討論,我們可以發現,這個過去曾聚集大江南北酸氣逼人文青知青,對本地影視產業絲毫不留情面通常極其嚴苛的網站,這次對《東北插班生》不僅給出了7.7的高分(喜劇、「陸劇」超過7分都很困難),而且多數評論者是真心真意覺得,該作是「校園青春喜劇與民族統戰大業的完美結合」;或強調「可惜大環境不允許(來台灣拍片),不得不把台灣校園背景轉換成澳門」;甚至認為「台灣梗、東北梗、東南亞梗多元並呈,比說多少『兩岸一家親』都有用」

統戰偶像劇的軟實力極限

但《經濟學人》知名的中國文化與政治專欄「茶館」(Chaguan)就提醒道,《東北插班生》作為一種「泛中國統一少年幻想」(this teenage fantasy of pan-Chinese unity),與任何此前販售國恥和暗巷吹哨壯膽的戰爭片一樣危險。尤其若還是以一個「兩岸三地」的大框架來看,已經歷傘運、反送中等事件的29歲以下香港年輕人,只剩下2%在受訪時願意稱呼自己是中國人;相較之下,30歲以上受訪的香港人,也只剩下5分之1願意對外國人稱自己是中國人。更不要說我們熟悉的台灣本地,「中國認同」也在軍機擾台頻率激增,與8月針對美國眾院議長裴洛西訪台的軍演後每況愈下,《東北插班生》這種「五族共和,其樂融融」的劇情,對周邊地區的港台人而言,更是近乎明目張膽的意淫。

若我們要學理性分析《經濟學人》所謂「泛中國統一少年幻想」的危險性,Joseph Nye廣為人知的「軟實力」(soft power)概念,或許是不錯的工具。Nye認為,「軟實力」以吸引力為基礎;而這樣的吸引力,奠基於一個國家的文化、政治理想和政策魅力。所以軟實力的吸引力,就是建立在你的文化、理想與魅力,能不能「讓別人想要你想要的東西」(Power is simply the ability to affect others to get the outcomes you want)。

然而,無論是「硬派戰狼」或「軟派插班生」,中國影視作品若以「『發揮對周邊區域(尤其港台)影響力』進而達成『文化統戰』為目標」,並且最終促成「政治統戰」;那麼,上述這些文化統戰產品無論調性,其發揮的「說服力」可能相當有限。因為某種程度上,中國有著「說不好中國故事」的先天不良與後天失調問題。

英國­­《金融時報》指出,當代的美國,之所以成為軟實力的世界強權,除了以強大綜合國力為基礎,向全世界推廣文化和商業,讓「全球化」近乎於「美國化」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美式的文化和商業成果,展現了美國移民社會多元族群的大眾口味。尤其在好萊塢影視作品上,多元移民不同的文化品味,不停在翻新、刺激其內容變革,最終讓好萊塢影視作品達成了全球跨文化大眾口味的最大公約數。

根據牛津大學近代中國史學者Rana Mitter的說法,相較於美國是「透過多元性來達成普世性」藉著多元、普世的影視作品中來厚植軟實力,中國影視作品所代表的流行文化向外輸出時,反而是透過「強調中國特色,避免普世價值干預」來對外推廣自己的價值。從昨日《戰狼》系列的「犯我中華雖遠必誅」,到今日《插班生》系列的「近悅遠來」,反覆強調中國特色的結果,某種程度等於直接闡明中國文化價值構成的「軟實力」不具備普世性,或甚至不需具備普世性。中國這種先天不良(強調特殊性)與後天失調(避免普世性)問題,讓自己在與美國進行軟實力競逐的路途上,終究會落至下風。

更何況,中國近年來因為威權體制對內收緊言論尺度,加強的審查機制不僅遏制了文化創意的活力,讓影視作品的擴散性與穿透力都受到影響;更重要的是,這種「由上而下」主導模式,更讓內容「單一特定」。而這種「單一特定」,正是軟實力「多元普世」造就擴散力的大敵。

BBC針對今年8月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訪台時,台灣一般民眾的調查就顯示,台灣人之所以偏好美國影視與文化甚於中國影視與文化,關鍵在於,美國影視作品多數反映一種「尊重自我認同及自我價值選擇」的美國文化。當這種「由下而上」美國影視作品強調的「『多元文化』作為一種『普世價值』」也被台灣人逐漸接受甚至喜愛後,中國影視作品「由上而下」製成後,走向的「單一特定」價值,在台灣就失去了競爭力,更遑論發揮甚麼「軟實力」的影響力。

最終,無論是硬派軍事電影或軟派偶像劇,對外缺乏軟實力的中國文化統戰影視作品,只能為北京「由上而下」對內推廣內捲式「民粹型民族主義」時添柴加火,因此形成一種「由下而上」的民粹民族主義與「由上而下」的威權主義審查,兩者在影視作品偏好上水乳交融、相濡以沫的狀態。這不僅讓中國民意與北京當局彼此分享一種「更加好戰與排外」的共同價值;更讓中國官民對「台灣人基於一種『普世性多元主義』信仰,因此偏好自我選擇、自我負責的決定」,更加費解,雙方也因此出現更大的裂痕。 名為粉飾太平,實為飲鴆止渴。從北風到太陽,中國的影視產業對外文化統戰事業,到頭來,都只是為內捲的「戰狼們」搖旗吶喊而已,目前看來實在無法奢談甚麼軟實力的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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