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茶金》發生在21世紀台灣

西區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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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很像一片茶葉,不只是外型,更神似的是命運。每一個勤勤懇懇的茶農,再怎麼呵護自己的栽種,還是得看天吃飯;中美台三邊關係以及國共內戰到韓戰美援、冷戰時期代工產業鏈,都是台灣人望風興嘆的「天氣」。即使到了21世紀,台灣人對這樣的天威難測依然不陌生,美中貿易戰、印太戰略以及Covid-19疫情如黑天鵝般降臨牽動國際局勢,身為小國的台灣都得繃緊神經,利用夾縫求生存。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茶金》寫的是世代台灣人故事

不同世代、身分的台灣人就像有著殊途同歸歷程的茶菁,吉桑代表第一代移民殘存的冒險與反抗精神,KK代表日治時期知識分子的理想情懷與國族認同困境,薏心代表近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權利抗爭,文貴代表現代化發展中對現實主義的妥協或自我認同的掙扎……在他們之間發生的自身成長或彼此交錯的層次脈絡,就像一道道發酵、炒菁、揉捻、焙火的製茶工法,在歷史悲劇的著蝝下,最終調製成一杯因傷口而獨特的東方美人茶。

這是我從《茶金》中看到的。至於第一集「四萬元換一元」決策過程劇情處理的瑕疵與爭議,從後設的觀點來看,面對當時社會的嚴重通膨,幣制改革或許是不得不然的舉措;然而制度設計的混亂、執行能力的低落甚至惡搞,以及造成通膨的原因等等,才是導致人民財產縮水,使「四萬元換一元」的這個決策侵害人民權利感情的根本問題。

只是作為背景交代,無法期待能透過此劇探討這個歷史功過,但既然如此,其實也難以理解為何劇組要做違背史實的編排,把事情弄得更複雜?一個比較善意的解讀是,或許編劇如我前面所述,認為幣制改革本身還有點經濟學概念,所以鍋給比較科學的老美背;至於擅長把所有事情搞爛這個包,國民黨政府當之無愧,如果看完全劇還覺得,《茶金》是在替國民黨粉飾太平,只能說我也是醉了。

互相漏氣是進步的動力,愛之深責之切的觀眾對台劇來說,嫌貨才是買貨人,有人看有人罵,台劇才會更精緻,就像劇中吉桑父女對台灣茶的辯論一樣,產量不高市場不大,就更應該做出高品質和自己的品牌。但如果因為第一集的劇情瑕疵就討厭這部劇罷看,錯過後面集數對邪惡黨國政權的黑到爽還是蠻可惜的。所幸此劇的收視率和口碑都不錯,目前在華視頻道重播,對這部時代劇兼職人劇關於歷史、美學、劇情、語言等各個面向的細節,期待引起更多精彩的考究與辯證。

《荼金》強調日常的恆定作用

一個社會對歷史斤斤計較是好事。其實歷史一直是倒著讀的,也就是「未知生,焉知死」,如Marc Bloch在《史家的技藝》中說的:「只有一門以在時間中的人為對象的學問。它要求我們結合對死者以及對生者的研究。」從現實生活去體驗歷史,再由歷史研究返照現在與未來,不只是史學家的任務,也是我們可借以面對歷史的態度。所以,「如果《茶金》發生在21世紀台灣」這個命題,毋寧是想提問,這個社會能否從歷史的灰燼中,淘洗出能夠「(過去)倒了一家日光,(未來)還有千千萬萬家日光」、「(過去)被消失了一個KK,(未來)還有千千萬萬個KK」的文化養分?

具有台灣第一代移民冒險與反抗精神的吉桑,勇於挑戰傳統,如同他在宗祖祭典遲到,卻理直氣壯的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反駁,此一橋段首尾呼應,甚而在破產後反倒贏得大伯父的尊重;而當時局動盪之際,他仍堅持「日仔仰般變,飯還係愛食,茶還係愛啉(日子怎麼變,飯還是要吃,茶還是要喝)」,在21世紀台灣也仍是做吃的最賺、手搖飲滿街都是,可見吃好喝好依舊是台灣人風雨不改的信仰,也可能是最能自我掌握的事情。然而儘管吉桑要將台灣茶賣到全世界的信念一以貫之,也不敵政治黑手無孔不入的巧取豪奪。

相對的文貴作為現實主義的信奉者,深諳再有才幹也得要依附權勢才有施展的餘地,結局雖然暗示文貴在自我認同因權力的加持得到提升後,似乎也喚醒了沈睡在他意識裡的、從一開始就被吉桑父女感染的理想主義,但他是否會願意為了理念「重蹈吉桑父女的覆轍」,答案恐怕還是悲觀的。如果文貴真的入贅張家,或許更像吉桑原型人物姜阿新的女婿廖運潘,做北非綠茶加糯米粉,也順便做起烘高麗菜乾、香菇乾、磨蒜頭粉的副業。

《茶金》是在命定與反抗間尋求平衡

歷史,某種程度或許也是遵循演化論的。台灣人從「抗官」到變「順民」,除了上個世紀兩次改朝換代都曾遭受血腥鎮壓之外,也透過明顯的法律暴力與幽微縝密的恩庇侍從體制,來打擊吉桑、扶植文貴,使愈來愈多的「趨貴避吉」成為由權力者所操控的歷史演化下,遺傳在台灣文化裡的基因(當然這不是要非難文貴,畢竟在權力的爪牙下茍全於亂世,已經是許多人所能做出最好的選擇了)。

如果《茶金》發生在21世紀台灣,張薏心有可能變成蕭昭君(彰化蕭家百年首見女主祭),但她仍然是台灣女性中的少數;日光可能不會秒倒,但可能會在品牌與代工搶單、加料偷重量拼俗賣之間取巧;像吉桑那樣寧可自己破產也要照顧茶農、員工的老闆依然稀少,像KK那樣沒被風向亂帶、一心只想為故鄉做點事的清醒頭腦又有多少?歷史驚人的相似,此劇本身就是一個例子。劇中提到「台灣百分之八十是國營事業」,吉桑的化肥廠收歸國有,文貴的國華公司也是官股,到了21世紀的今天,產業的官商結構仍難以破除,被譽為最美台劇的《茶金》,也必須仰賴絕大部分來自於政府部門的資金。

《茶金》沒演完的故事,是持續漫長的白色恐怖時代。寫出《必然》這本書的資訊科技革命觀察家Kevin Kelly(巧合的是業界也暱稱他為KK)曾說:「這些力量都是軌道,不是定數。它們不預測我們最後會在哪裡,只告訴我們在不久的未來,我們必然會走向哪幾個方向。」歷史就是這樣的力量,它不是定數,而是一個社會所從而來的軌跡,我們愈了解它,就愈能得到更多選擇的智慧,而這將決定我們最後會在哪裡。 「直到我們找到自己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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