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6年,就在華盛頓發表告別演說,宣布不再繼續連任總統後不久,潘恩發表了公開信,信中既「慶祝」華盛頓即將離去,又預言未來「整個世界將會為了斷定您究竟是叛國者還是騙子」,到底是「放棄了良善的原則還是從來沒有堅持過什麼原則,而感到萬分為難」。
在華盛頓的第二個任期,類似「叛國者」的指控並不少見,指控者也不乏重量級人物,除了潘恩之外,華盛頓的「獨立建國兄弟」傑佛遜,在寫給義大利友人的信中,也提到「若我告訴你那些走上歪路的變節者、戰場上的參孫(Samsons)以及議事會中的所羅門們(他們的大腦現在已經被英格蘭娼妓吸引住了)的名字,你們可能會大吃一驚」,放眼整個美利堅,能讓傑佛遜用「參孫」或「所羅門」來稱呼的人,也就只有華盛頓一人了。
在這封信公開以後,華盛頓與傑佛遜之間本就相敬如賓的關係宣告終結,兩人終生都不再通信。
美國意味著什麼?潘恩與華盛頓
華盛頓主動放棄連任機會,經常被後世引為美談,雖然年齡與身體都是因素之一,1794年以後華盛頓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不過,讓華盛頓身心俱疲的,或許還是政治上的紛擾。不若麥迪遜對於政治遊戲的安排得心應手,也不像漢彌爾頓與伯爾那樣對政治事務充滿熱忱,亞當斯與傑佛遜則對政治理念有著宗教式虔誠,華盛頓固然將參與公共事務視為紳士義務,但他從來都沒有在其中自在過。
伍德(Gordon Wood)的《革命品格》(Revolutionary Characters)(台灣譯本作《國父的真相》)將這些活躍於美國建國初期的建國元勳,視為18世紀啟蒙運動在新大陸形成的「紳士階層」代表,不同於英國本地的貴族,新大陸的紳士更重視後天的教養,諸如禮儀舉止、優雅品味,以及學識內涵等等「品格」。新大陸紳士對於品格的自我要求、對聲望念茲在茲,工於心計地維持外在形象,從現代人的觀點來看難免做作,但那是一個時代對於政治菁英的集體想像與期待。
書名:《國父的真相》
作者:高登.伍德(Gordon S. Wood)
出版社:八旗
出版時間:2022年6月
華盛頓是建國元勳最嚴格自我要求紳士品格的人,後來與華盛頓形同陌路的傑佛遜也不諱言,華盛頓的偉大品格挽救了革命所創造的成果,美國革命之所以不像後來的革命那樣「吞了自己的孩子」,偉大的華盛頓,華盛頓的偉大品格居功厥偉。然而,華盛頓還是無奈見證了「偉人時代」的終結,他對此極有意識,卸任總統後他婉拒了再次出山的請求,他很清楚在黨派政治的新民主時代,他已經無法再從傑佛遜與他的共和派黨人那邊得到任何支持。
華盛頓與亞當斯美國建國的首兩位總統,也是建國元勳中最排斥黨派意識的兩人。華盛頓無疑是一個偉人,但他也見證了民主的偉大:讓偉人不再是政治必要的偉大。
即便是偉人也無法倖免於政治理念與路線分歧所帶來的攻擊。根本的問題是這些美國建國元勳對於「美國」意味著什麼有著根本的歧見,是基進的民主共和新國度還是遠溯光榮革命,帶著一點貴族氣息的菁英共和國?
對此,潘恩與傑佛遜,跟華盛頓與亞當斯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建國不及十年,潘恩就公開抨擊華盛頓背叛了革命,潘恩說曾經美國讓「革命的光輝照耀大地每個人」,但因為華盛頓政府的「腐敗與背信忘義」,如今美國的革命光芒正在消退。
在伍德一書中,潘恩是最不像紳士的建國元勳,儘管他的《常識》小冊鼓動了新大陸的革命浪潮,但不若其他建國元勳,他與美國本地相當疏離,他的酗酒習氣以及文字中所散發的「戾氣」,都讓他與新大陸的紳士之間格格不入。潘恩有些流氓的習氣在現代美國政壇有一個欣賞者,雷根就對潘恩情有獨鍾,多次引用潘恩的言論來支持自己的制度改革。
華盛頓等聯邦派的親英路線是潘恩惱火的近因,基進的潘恩無法接受民主共和的新美國,居然成了舊世界暴君的盟友,甚至還以客籍法與懲治叛亂法束縛言論自由。不像不顧紳士風範的潘恩,麥迪遜深知華盛頓的偉人光環不可違逆,他用他最拿手的迂迴政治手段,來阻止華盛頓主導的傑伊條約,麥迪遜主張條約的實施必須得到眾議院批准,因為其中的所有條款都涉及資金問題,麥迪遜希望在阻止條約同時,避免正面與華盛頓對衝。不過他還是失敗了,傑佛遜的總結是華盛頓「一個人壓倒了他們所有人」。
建國元勳中最具英式紳士風範,最讚頌英國政體的亞當斯,就極為瞧不起潘恩,稱他是「豬狗交配的雜種」。潘恩讓亞當斯不快的原因還在於潘恩對於美國革命成就的貶低,但就像伍德所說,「其他美國人也曾以宏大的普世論術語來描述這場革命,但沒人比潘恩更出色」。其實,潘恩批評華盛頓的政治理念理路,與他擁護美國革命的理由是一致的,美國的政治母國從來都不是英國,美國的基進民主共和來自於歐洲的啟蒙,而不是來自於英國的光榮革命。這才是潘恩竭力攻擊華盛頓及其聯邦派的深層遠因,衝突某種程度上與潘恩或華盛頓個人無關,它或許反映了建國元勳對獨立、革命與國家的不同想像,但衝突的根源終究是歐洲大陸對於啟蒙運動的不同繼受,只是在美洲繼續擴散。
潘恩後來直言「美國的獨立沒有為其幸福增加分毫,甚至無益於世界」,這是讓亞當斯憤怒的主因,當然,攻擊華盛頓無疑政治自殺,雖說潘恩本就聲名殘破。潘恩不只與美國本地社會疏離,建國以後對於政府治理原則的艱難探索,他毫不關切,華盛頓與亞當斯是另外兩位與制憲歷程疏離的建國元勳,可是,亞當斯畢生熱衷憲政理念,而華盛頓是美國的華盛頓。
至於潘恩,潘恩是革命分子,所以他沒有國界,潘恩是世界的潘恩。但是,那個讓潘恩深受鼓舞,見證人類偉大政治成就的美國革命,可能只停留在建國以前。革命與體制之間似乎存在永恆的衝突,潘恩無疑深有所感。
愛你的共和國嗎?伯爾與漢彌爾頓
伍德書中另一位最不具紳士品格的建國元勳是伯爾(Aaron Burr),他的狼藉聲名來自他的叛國罪。潘恩與伯爾都因為缺乏紳士品格,而與建國元勳疏離,不過,相較於本就屬於世界的革命分子潘恩,伯爾完全是另一個典型,對他來說,共和國只是另一個鑽營地位的場域,他毫不避諱建立私人關係,毫不掩飾投機性格,更完全無視其他建國元勳最珍視的價值:努力讓自己的品格高尚,然後致力於公共事務。
但伯爾不只私德有虧,更麻煩的是,他能力出眾。除了叛國罪以外,伯爾那場與漢彌爾頓的決鬥,是他聲名掃地的主因之一,雖然他使了陰招的傳聞只是空穴來風。漢彌爾頓對伯爾的敵意非常耐人尋味,理論上,漢彌爾頓應該找傑佛遜對決,一生跟人對決11次的漢彌爾頓也確實曾經放過話要單挑共和派,不算敵對政黨的話,也應該輪到黨內那個說他「乳臭未乾」的亞當斯。漢彌爾頓對伯爾的敵意顯然超越了黨派,但其實又不只是私怨。
事實上,在建國元勳中,伯爾與漢彌爾頓的性格最為相像,都是那種鬥性十足,活力充沛,而且不若華盛頓與亞當斯的愛惜羽毛,他們都有願意為了政治事業不惜賭上紳士聲名的決心。這相當程度說明漢彌爾頓對伯爾的巨大敵意,他批評伯爾毫無原則,只要能登上高位,伯爾什麼都可以交換。據說漢彌爾頓曾經在競選場合抨擊伯爾「卑劣」,伯爾要求漢彌爾頓解釋無果,兩個性格剛烈的人對撞,最後的決鬥似乎在所難免。
漢彌爾頓稱伯爾稱是「美國的喀提林(Catilina)」,典故是那個腐化墮落、奸詐陰險,幾乎顛覆羅馬共和的喀提林。漢彌爾頓堅信毫無原則的伯爾,終有一天會出賣共和國。可是,雖然伯爾的確有賣國的能力,例如部分聯邦派分裂共和國的北方邦聯密謀,但伯爾至多只是機會主義,漢彌爾頓對伯爾的觀感,還是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最終,伯爾被指控意圖將美國西南部分離的叛國罪。
漢彌爾頓的超前佈署一體兩面,既是對伯爾缺乏紳士品格的不屑,其實也是出自對共和國的愛:漢彌爾頓比誰都清楚,一個性格跟他一樣,能力與心志都不遜於他的伯爾,如果決心叛國,對共和國的傷害將比誰都大。為了共和國的未來,漢彌爾頓不惜以命相鬥。
華盛頓是美國的偉人,儘管潘恩與傑佛遜都明指暗喻華盛頓賣國,但他們多半是藉人身攻擊包裝理念衝突,並不真心認為華盛頓會出賣共和國,可是華盛頓與共和國之間總是有著距離,與華盛頓過分愛惜羽毛有關。
建國元勳中,只有漢彌爾頓對共和國的愛是血性的,所以,他清楚同樣血性的伯爾如果不愛共和國,會造成什麼禍害。
一份屬於未來的愛:富蘭克林
建國元勳中,另一位對共和國,表現出與漢彌爾頓同等深刻之愛的是富蘭克林。雖然在獨立戰爭期間,他因為與大英帝國的密切關係一度被懷疑是英諜。事實上,如果用看待英國革命遺產的不同態度,對建國元勳做個簡單分類,富蘭克林更接近於傑佛遜。
富蘭克林曾經奉勸倫敦的美洲主事者,不要誤判美洲人會跟他們英國本地人一樣,珍視光榮革命原則,否則,一旦革命成定局,他們將發現光榮革命的論述毫無用處。當然,就富蘭克林喜歡藉此喻彼的幽默筆法來說,他的隱筆也是在嘲諷那些推崇光榮革命的美洲人。也就難怪亞當斯要說富蘭克林就是個聰明的騙子了。
1790年2月,眾議員們正為了州債務的接管問題,以及定都選址問題爭論不休,各自拉幫結黨。這場爭辯涉及美國未來國家路線的定位,在國會中對擂的是曾在制憲會議上攜手親密無間的漢彌爾頓與麥迪遜。而在2月12日這天,眾議院接到了來自賓州廢奴協會的請願書,要求廢除奴隸貿易。擱置奴隸問題一直都是建國元勳的共識,這個結論也被寫進憲法,聯邦政府在建國後二十年內,不干預人口移入與入境問題。一言以蔽之,維持現狀至少二十年。
不過這份請願書不比過去,無法讓眾議院等閒視之,因為,上面有富蘭克林的簽名,他現在的身份是賓州廢奴協會主席。
過去,對於奴隸貿易的請願,深諳政治博奕門路的麥迪遜,一向的做法是平靜接受請願,然後讓它在國會的程序中慢慢被遺忘。但是,這次不比過去,因為上面有富蘭克林的簽名,富蘭克林的地位,無法讓他等閒視之。
麥迪遜對待廢奴爭議的立場非常實際,不處理它,但也不排斥討論它,而對於奴隸制「維持現狀」,是為了未來廢除它,還是繼續保留它,麥迪遜則保持沉默,他很清楚,必須把這個爭議排除在新生美國的政治議程之外。
其他政治立場不同的建國元勳也都是同樣態度。華盛頓雖然立誓不再購買奴隸,但他一貫阻止眾議院討論奴隸問題,當他知道國會搞定富蘭克林署名的請願書後,他的反應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很高興這個爭議終於可以不鬧折騰了;至於公開反對奴隸制的副總統亞當斯,則以參議院主席之尊,贊同參議院拒絕任何廢奴請願;漢彌爾頓則因為自己的財政計畫案因此受到擱置大怒不已。
至於陰沉的傑佛遜,則一貫維持沉默,既是對麥迪遜政治能力的信任,也是因為傳聞中的那件事,建國元勳們都知道,要傑佛遜在奴隸問題上發言有點尷尬(因為DNA技術的進步,後來全世界都知道那件事了)。但他們清楚傑佛遜畢竟跟他們理念相近,所以不會就傑佛遜在奴隸議題上的「私人作風」表示意見,也不會要求他表明態度。這在今天的政治環境,簡直難以想像。當然後來,亞當斯夫人直接點破傑佛遜的偽善,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在連署廢奴請願書的兩個月後,富蘭克林就過世了。富蘭克林很清楚他那些「獨立建國」兄弟們對廢奴問題集體沉默的政治與私人考量,確實,擱置廢奴爭議讓初生的共和國渡過了分裂危機,富蘭克林也很清楚他署名的請願,動搖不了共和國維持現狀的立場。
但他生命最後的一段廢奴事業,為他的獨立建國兄弟會保留了最後的顏面,至少,現在的人們無法指控建國元勳「全部」都是種族主義者。在建國元勳中,富蘭克林的年紀最長,他的獨立兄弟們,相信也能理解這位建國大哥對於未來的考量,他也是唯一適合的人,因為他是富蘭克林,只有他,給的起共和國這份屬於未來的愛。
那個幽默風趣,喜歡cosplay,會戴上浣熊皮帽讓人畫肖像的富蘭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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