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中保台先行者歐威爾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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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惟立委被罷免後,國民黨主席朱立倫說,只要一開口就抗中保台的民代都會被罷免。臺灣不是唯一快被自己人鑿沉的國家,英國當初也是如此。美國戰地記者湯瑪斯.瑞克斯寫的傳記《邱吉爾與歐威爾:對抗極權主義,永不屈服!政治與文壇雙巨擘,影響後世革命深遠的不朽傳奇》,描述佔據英國整個一九三O年代主流的綏靖政策:首相鮑德溫、張伯倫等領導人,嘴巴上說希特勒不會打英國,實際上相信英國太弱打不過,所以只好相信希特勒會守諾不打英國,相信英國要和平就得裁軍,自認務實守住和平。

喬治·奧威爾小說《動物農場》用「豬極權統治農場動物」影射蘇聯革命後領袖出賣人民。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德國擴軍時,英國政府反而施壓要求法國讓步,以安撫德國;又要捷克斯洛伐克也向德國讓步。只有邱吉爾不信這套鬼話,從希特勒當上總理開始,邱吉爾就鐵口直斷說希特勒一定開戰。德國駐英大使告訴邱吉爾說,德國是要跟英國做好朋友、沒想打英國,只想併吞波蘭、烏克蘭、白俄羅斯,若英國裝瞎就沒事,若英國不聽話就打。邱吉爾說:「你們要是把我們推進另一場世界大戰,英國會號召全世界來對付你們。」

希特勒兩次演講大罵邱吉爾是瘋子。鮑德溫首相的參謀瓊斯為了滿足希特勒,多年來努力把邱吉爾邊緣化,確保他當不上首相。上議院蓬森比男爵說為免危機應該把邱吉爾關起來,毛姆勛爵說應該槍斃或絞死邱吉爾。日後邱吉爾回憶錄回顧譴責他的聲浪,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的政治生涯終於結束了。」

邱吉爾知道欠缺各國盟友。羅斯福總統聯絡張伯倫首相,竟然遭拒。後來的甘迺迪總統之父,約瑟夫.甘迺迪,當時是美國駐英大使,發最速件要羅斯福總統找希特勒和談。張伯倫簽《慕尼黑協定》讓德國併吞蘇台德,答應希特勒一切要求,只求不再開戰,回國自吹:「這是歷史上第二次英國首相從德國帶回保持尊嚴的和平。」結果簽完德軍應聲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荷蘭、比利時,轟炸英格蘭。

張伯倫辭首相,英王喬治六世想任命哈利法克斯伯爵愛德華.伍德繼任。張伯倫說,要邱吉爾才行。邱吉爾當上首相,保守黨議員預言撐不過五個月。敦克爾克大撤退時,外務大臣哈利法克斯、張伯倫仍主張和談,開會揚言若不和談就辭內閣。

邱吉爾道歉安撫,但隔天開會仍堅持:「如果這個島國的悠久歷史終究要結束,那只能結束在我們每個人都浴血搏鬥之後。」

這話聽來有很過分嗎?但在當時許多英國人聽來,敢不投降就是很過分。政治人物只要像邱吉爾一開口就抗德保英,都應該下台。和平主義者甚至認定,英國會淪落到綏靖自保,都是主戰派先激怒希特勒害的。臺灣讀者是否頓覺強烈既視感?

臺灣外交部在蓋亞那設「台灣辦公室」,遭中國施壓破局。總統蔡英文臉書指出,習近平才說過「不能誰胳膊粗、拳頭大誰說了算」,成為諷刺。並為外交人員打氣,指台灣人不會向逆境低頭。國民黨台北市議員秦慧珠批評,蔡英文指名道姓讓習近平難堪,不應該也不禮貌。

中國施壓,有多麼不應該、不禮貌,秦慧珠倒是感覺不到。

綏靖時期的英國朝野,同樣深信不可以冒犯希特勒,既然邱吉爾讓希特勒不開心,大家就該合力把邱吉爾轟出去,以免希特勒讓英國完蛋。既然歐威爾《動物農莊》冒犯蘇聯,那當然就不應該出版。

《動物農莊》因為用「豬極權統治農場動物」影射蘇聯革命後領袖出賣人民,被至少五家出版社退稿。強納森凱普出版社想出,但因英國情報局俄羅斯分部的負責人彼得.史摩萊特勸阻而放棄,多年後才知史摩萊特是蘇聯間諜,英國被長期滲透卻還蒙在鼓裡。TS艾略特在費伯出版社當編輯,也覺得既然豬遠比其他動物聰明,那就理應統治農場。

所以《動物農莊》寫完拖了一年多才出書,但一出就狂賣。突然變成暢銷作家,歐威爾一點也不開心,買了手槍,以防蘇聯派人殺他。冷戰後蘇聯檔案解密,歐威爾確實名列西班牙的處決名單。

綏靖主義者為了合理化投降,時常散布不實的歌舞昇平願景。台民黨發言人楊寶楨說「民進黨政客很怕統一後會被清算,下場不會太好看」,相信磕頭就能保命,這話當時英國人都講過。一九四O年,歐威爾在倫敦咖啡館跟人吵架。年輕的和平主義者斷言,戰爭耶誕節前一定會結束,英國只要和談妥協就不用再打仗。歐威爾說,納粹會處決像他那樣的作家。想當藝術家的年輕人說,那太慘了吧。

楊寶楨代表對極權的幼稚想像:就算臺灣被併吞也沒關係,只要不當民進黨政客就安全。就算活在黨國戒嚴白色恐怖下也沒關係,只要不搞台獨、通匪就沒事。就算活在納粹統治下也沒關係,只要你不是猶太人、共產黨或同性戀就沒事。總之紅線不要踩包你無事。她們相信臺灣被併吞後就跟在上海旅遊、生活、工作沒兩樣。這是楊寶楨假裝不懂她曾任職的上海仟和億教育培訓公司怎樣樓起樓塌,也假裝不懂新疆、西藏、香港、澳門發生了什麼事。

新黨總統參選人楊世光與中國金主廖英強等人成立仟和億,沒中國證監會業務許可,講師沒有證券、期貨投資諮詢業務資格,卻提供客戶諮詢、預測證券期貨走勢,獲利龐大。曝光後,三個臺灣分析師被抓。說明在中國經營違法也無所謂,只要走後門拉對黨政關係,就可盡情享受統戰紅利的特權;哪知有天派系靠山被鬥垮了、惠台政策騰籠換鳥了,那麼關係就是將你弔死的絞索。

專制政府畫紅線步步進逼,過去溫水煮青蛙也好,今天啪地扔進滾水燙熟也好,總之青蛙連叫都沒得叫。出事前沒人知道紅線劃在哪,趙薇、李雲迪也好,新東方、恆大、騰訊也好,誰知道昨晚還理所當然的事情,今早醒來就會變成罪名。政府對內戰爭,人人自危,就可確保無人有餘力挑戰政府,意謂獨裁者贏到永久的和平。

要對抗楊寶楨式的失憶、幻想,需要歐威爾這種人,他揭露了極權如何扭曲人。歐威爾的《一九八四》中,三十九歲的男主角溫斯頓在倫敦「記錄局」改寫歷史報導:一旦哪個政要失勢了,他就得從領袖過去表揚該人的講稿中刪除形跡;政府預估本季製造一億四千五百萬雙靴子,實際製造六千兩百萬雙,他就得把預測改成五千七百萬雙,讓政府照常慶祝生產超標,而一半人口還是沒靴子穿。

溫斯頓就這樣每天看著自己倒出一堆胡說八道到抽筋,然後找機會偷看不認識的年輕貌美女同事。「他幾乎厭惡所有女人,特別是年輕貌美的那些。黨裡最偏執狹隘的追隨者永遠都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那些。」他怕對方聞出他是異端、舉報他不相信政府。

看著那個女同事,「他心頭閃過一些鮮明、美麗的幻象。他會用橡皮警棍把她打到死。他會把赤身裸體的她綁到一根柱子上,射得她滿身都是箭,就像聖賽巴斯汀一樣。他會硬上她,在高潮的時候割斷她的喉嚨。」為什麼性幻想會變得這麼暴力?他終於想通,他恨她,是因為想跟她上床,卻永遠做不到。

為什麼愛慕會如此禁忌?小說隨後解釋了背景。溫斯頓不敢告訴任何人,只能躲在房間偷偷寫日記,懺悔三年前一個陰暗傍晚嫖了站街的流鶯。他幾乎無法往下寫,咬牙切齒,緊閉雙眼,用手壓著眼皮,想把不斷重現的影像擠出去。他想用最大音量吼出一連串髒話,撞牆,踢翻桌子,狂暴、吵鬧、疼痛,以求遮蔽折磨他的回憶。

他說,黨表面禁止嫖妓,但是被抓頂多勞改營關五年,沒當場被抓就沒事。實際上黨鼓勵嫖妓作為情慾本能的出口,「只要是偷偷摸摸、毫無歡愉,只牽涉到貧窮又受人鄙視的社會底層女性就行。不可饒恕的罪過是黨員之間的濫交」。恐怖片如果預告什麼事情不能做,那件事註定會發生。

黨嚴禁黨員找黨員外遇,因為黨員要是彼此忠貞,黨就無法控制他們。性行為絕不能有樂趣,只能增產報國。黨也不准離婚,所以他跟凱薩琳結婚相處十五個月,然後分居十一年都沒見過太太。她金髮高挑,漂亮高貴,跟黨內所有女人一樣,被黨國教育洗腦守貞,剝奪一切自然的感受,堅不可摧,一如黨期望她們應有的樣子。

太太上床全身僵硬,好像用盡全力想推開他。「她會躺在那裡,緊閉著雙眼,既不抵抗,也不合作,只是屈從。這樣極端讓人尷尬,而且在一陣子之後,變得很恐怖。但就算是那樣,他本來還可以忍著跟她同住,只要雙方同意保持獨身禁慾。但夠古怪的是,居然是凱薩琳拒絕這個作法。她說,如果可以的話,她們必須製造出一個孩子。」,這是「我們對黨的責任」。很快他就對性交指定日恐懼萬分,不久分居了。

比起被愛,溫斯頓更想破壞女人身上那道美德之牆,喚醒對方的感覺。可是他嫖妓的經驗跟婚姻一樣恐怖,他眼中的妓女老醜像地獄張開大口。讓他痛苦的是,他仍然做完了那件事。

他的轉機,始於一間舊貨鋪。他發現一顆玻璃半球體紙鎮,裡面有一個粉紅色的螺旋珊瑚,看起來像玫瑰或海葵,他馬上被迷住了。舊貨舖的老店主說是一百年前的古物,還帶他上樓走進待租的空房,有火爐、地毯、掛畫、厚軟墊的扶手椅、老式掛鐘和桃花心木大床,沒有監視器。店主還提起兒時玩遊戲唱的童謠,開頭是「橘子與檸檬,聖克萊蒙的鐘聲說。」結尾是「來了根蠟燭照著你上床,來了把斧頭砍掉你的頭。」中間的店主都忘了。

舞台有了,主角上場。女同事在公司走廊跟他擦身而過前摔了一跤,他上前扶她,她把紙條塞進他手裡。

為了躲過監視器,他忍耐了八分鐘才偷偷打開紙條,上面寫著「我愛你」。

等到他們躲進森林裡擁吻之後,溫斯頓坦承:「我一見妳就討厭妳,我想先強姦妳,再宰了妳。兩星期以前,我還認真想過要用鵝卵石砸爛妳的腦袋。」女同事茱莉亞歡暢大笑。她為了自保,積極參與青年反性聯盟;其實十九歲的她青春又衝動,初夜是跟六十歲的男人上床,男人為此自殺,她很慶幸不會被供出來了。

她說跟各路黨員幽會過幾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幾百次,幾千次更好。他想,如果他能讓整個黨都感染梅毒、麻瘋,他會多開心!他告訴她:「妳有過越多男人,我就越愛妳。」「我痛恨純潔,我痛恨良善!我不要任何地方存在任何美德,我要每個人都腐敗到骨子裡。」茱莉亞也一樣,找上他是因為知道他感覺在這裡無依無靠,沒有歸屬感。

兩人在舊貨鋪樓上的房間幽會。桌上玻璃紙鎮在半明半暗中閃著柔光,窗簾外六月陽光下的院子裡婦女在邊晾衣服邊放聲唱情歌。茱莉亞帶來了高層御用、外界沒見過的特供:真正的糖、牛奶、咖啡、茶、果醬、麵包,在煤油爐上煮起水。溫斯頓感到這房間就像玻璃紙鎮裡的世界,「這是一小塊他們忘記改變的歷史。」珊瑚就是兩人的生活,固定在水晶核心的永恆之中。一旦進入那個玻璃世界,時間就為兩人暫停,進入逃避性質的白日夢,好運會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溫斯頓念出舊貨鋪店主的童謠,茱莉亞居然接出四句和結尾,現在只缺兩句了。她說是相依為命的祖父教她的,她八歲時他就被抓走了。這首童謠就像密碼、信物,告訴溫斯頓誰值得信賴。在兩人討論如何反抗黨之後,記錄局的領導人,優雅紳士歐布萊恩,就在茱莉亞給溫斯頓紙條的地方,也暗中給了溫斯頓一張紙條,寫著歐布萊恩府邸的地址,要他上門去拿一本字典。溫斯頓和茱莉亞冒險上門去出櫃,歐布萊恩竟關掉了家裡的監視器,說只要地位夠高就有權免於被監控。溫斯頓收到暗示,表明要投身歐布萊恩的反黨游擊隊,「我們是思想犯,我們是通姦者。」「我們是黨的敵人。」任憑發落。

接下來歐布萊恩說的,是對溫斯頓最大的誘惑:「你們準備好奉獻生命?」、「你們準備好觸犯謀殺罪?」、「做出可能導致數百個無辜人民死亡的破壞行動?」、「對外國勢力背叛你的國家?」、「欺騙、偽造、勒索、敗壞兒童的心靈、散布成癮藥物、鼓勵賣淫、散播性病?」、「如果把硫酸丟到一個孩子臉上,在某方面會符合我們的利益,你們準備好這樣做嗎?」溫斯頓和茱莉亞連自殺都欣然同意了。但問到能否永不相見,茱莉亞直接拒絕。

歐布萊恩甚至念出了整首童謠,補完了溫斯頓渴慕的百年回憶。他給了溫斯頓一本闡述違禁思想的大書,溫斯頓躲在舊貨鋪樓上的安樂窩,開心地讀給茱莉亞聽。

忽然牆後有個聲音說「來了根蠟燭照著你上床,來了把斧頭砍掉你的頭!」黑衣警隊拿著警棍破窗而入,把玻璃紙鎮砸碎,把茱莉亞揍一頓扛走了。溫斯頓明白了,自己早就被監控多年,歐布萊恩是來引誘他上鉤的。

溫斯頓被扔進監獄,受到慘無人道的拷問,逼迫他背叛茱莉亞,為此崩潰變成廢人。然而讀者會問,到底在黨看來,溫斯頓犯的罪是什麼,是讀了歐布萊恩給的違禁書、或外遇被抓,或兩者皆是?

小說花了不少篇幅建構這場外遇的犯罪程度有多嚴重,先說溫斯頓對嫖妓經歷的痛烈悔恨,再說嫖妓居然還沒有「跟黨員通姦」嚴重。即使犯罪位階一層層墊高,但在讀者心目中,無論是讀書或外遇都很難成罪。背叛分居十一年、每次上床都像被他性侵的太太?誰有空管你啊。為什麼歐布萊恩向兩人預告了一堆刑事重罪,卻雷聲大雨點小,也沒讓溫斯頓去搶銀行、扔炸彈,光看個書就被抓?作者這樣寫是為了凸顯黨的瘋狂嗎?

外遇和讀書,其實是同一件事的儀式性重覆。茱莉亞只是一個伴娘、中介者,負責把溫斯頓牽到新娘歐布萊恩手中:茱莉亞和歐布萊恩在記錄局同一個走廊上,用同一種方式傳紙條向溫斯頓告白,用同一首童謠解碼證明和溫斯頓良緣前定。茱莉亞是開幕前的預演,出場少得多的歐布萊恩卻是主秀。作者沒有指出溫斯頓為什麼被抓,只是藉此告訴讀者,茱莉亞就是歐布萊恩。

溫斯頓的愛,其實不是熾熱的性,而是對失落童年的美好憧憬,玻璃紙鎮、祖父教的童謠所代表,受保護的安穩時光。

溫斯頓向茱莉亞告白,說幻想姦殺她;就是歐布萊恩向溫斯頓念出童謠:「來了根蠟燭照著你上床,來了把斧頭砍掉你的頭!」就是歐布萊恩要溫斯頓宣誓效忠去謀殺。

嘴巴喊很大,實際做的只是讀書、外遇。高反差不是為了凸顯黨的瘋狂。小說是在傳達溫斯頓只會在幻想中犯罪嗎?是為傳達溫斯頓有多需要茱莉亞和歐布萊恩,既渴求和他們連結,又黯然被背叛所重傷。

溫斯頓對歐布萊恩的這種需求,貫穿歐威爾的一生。英國作家D.J.泰勒《特搜歐威爾與《一九八四》》一書說,歐威爾歷來的小說主角都離世孤立,毫無隱私,任憑巨大力量擺佈,無法平息,抵抗也徒勞。偷偷摸摸泡杯茶,也警戒著樓梯上的腳步聲,隨時恐懼妻子或女房東跟監。為何要監視他?暴君做任何事,目的不是要成事,而是鞏固權力。所以只要你有犯罪的念頭,就會被視為已遂犯。

妻子子宮腫瘤手術死亡後,歐威爾兩年內到處向人求婚,只要遇見未婚女孩便脫口而出,毫無熱情。鄰居跟他幾乎不認識,受邀喝茶,困在他家沙發上聽他說:「你想,你可以照顧我嗎?」

歐威爾像是溫斯頓,仍等著陌生人突如其來示好,偷塞給他一張紙條,寫著「我愛你」。

歐威爾確實需人照顧,生前最後兩年都臥病,因為寫小說怕被干擾而重病假裝沒病、拒絕看醫生。醫生說,歐威爾的肺結核好不了,但若好好休息就會改善;但若堅持寫書不休息,肯定很快會再發病。若不是歐威爾蠢到過勞,身體也不至於搞垮。表示《一九八四》是歐威爾用餘命折現換來的。為了將人生做個結算。

歐威爾妹妹的男友大衛.霍布魯克(David Holbrook)把歐威爾寫進小說,說他們兄妹長談,其悲哀的娛樂是捻熄一切可能,喜歡令一切看來遙不可及,毀壞到無法修復、無法保存。無法求援,世上無人幫助,無人支持,沒有朋友,也沒有好心人。霍布魯克譏諷兄妹無病呻吟,讀者似乎只能相信,兄妹倆經歷過那樣的世界,而且當時仍然無法逃出那裡。

歐威爾回憶八到十三歲讀的寄宿公學,儼然是《一九八四》極權社會。校長夫妻殘酷、勢利、偏心,以羞辱學生為樂,在街上設眼線監控學生,去甜點店都算違規。歐威爾因為家窮,常被教師譏諷他沒前途。學生雖然恨、怕校長夫妻,但又「帶著極度罪惡感的忠誠」拼命討好他們。每當校長太太訓誡歐威爾要乖,要振作起來,歐威爾就想掉淚。但內心深處不變的是恨。

為什麼歐威爾挨校長太太罵會想哭,會罪惡感?《一九八四》的開頭,溫斯頓去看一部戰爭片,描述地中海的難民船被炸沉。救生艇上,猶太母親緊抱著三歲兒子安慰他、用身體保護他。但盤旋的直昇機沒有施救,反而把小艇炸碎,孩子的手臂飛進空中。接下來在全書當中,溫斯頓不時想起童年飢荒中自己如何搶奪媽媽、妹妹的食物,而她們憂傷忍耐、致力滿足他。等他離家出走後回來,她們都消失了。這些畫面註解了何謂罪惡感:那個一心保護你的女人,總在因為你的霸道任性而受苦,你無論作什麼也無法彌補。

我覺得非常熟悉,像是從小常聽到讀到的:從清末國恥、軍閥割據、八年抗戰到共匪竊據,內憂外患不斷、苦難的大中華,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興中會諸多革命先烈、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慷慨捐軀,拋頭顱灑熱血,才有今天自由民主富強康樂的臺灣,所以我們要飲水思源,要獻出有限的生命,去傳承黃埔革命的香火,要知道無論怎麼付出都不夠回報先人的恩澤。

只是當年我沒有認出,那是情緒勒索。

《特搜歐威爾與《一九八四》》一書說,《一九八四》的核心訊息似乎是想說,到頭來所愛的人都會背叛我們。

這是極權真正的苛酷,不在剝奪自由,不在階級不公;而是整個國家教育你應該去愛,也相信他會愛你的人,其實從來沒有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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