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革命》:取消人道走廊後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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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孩》重雷)戰爭是一種獨裁機器,反覆打破常識對君王權力的限制。以戰爭為藉口,合理化殘酷,認可「戰爭本就殘酷」,使國民底線不斷後撤,十倍容忍、百倍麻木,任憑予取予求。擴權的效率有如核反應爐。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兩國在白俄羅斯談判,3月4日同意設「人道走廊」,疏散平民,提供食物、醫療等。俄轟炸烏克蘭南部的馬立波後,5日同意在馬立波與該城北方的沃爾諾瓦卡停火5小時。市長要求40萬市民撤離,時間當然不夠。停火時間8小時後,俄羅斯宣布進攻。副市長奧爾洛夫說,停火協議不到30分鐘,俄又砲轟學校、幼稚園等地,殺害男嬰。50輛加滿油的撤離巴士,也被俄炸毀、剩下20輛。

俄羅斯否認,反控烏克蘭禁止民眾離城,俄才恢復開火。指6日早上10時到晚間9時臨時停火,民眾12時起撤離。晚間烏克蘭政府證實,取消馬立波疏散。

紀錄片《時代革命》揭露2019年警方包圍理工大學,反送中抗爭者怕警方殺進來重演六四屠城,唯有潛入下水道逃生的實況。圍城當時,照片、影片有限,我讀文字報導,以為像好萊塢電影,打開美國大城市街道的下水道蓋,牆上橫凸一階階ㄇ字鋼筋,緣梯爬下空曠隧道,落地踏上溝岸維修用的人行道旱地,或踩淺水濺起水花摸黑奔逃。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時代革命》拍抗爭者進的下水道,長寬如棺材,跪底爬行污水淹到脖子,惡臭缺氧。轉彎不辨方向,容易迷失走不出來。片中救援者受訪回憶說,有抗爭者身上的GPRS定位訊號就停在半途,沒再移動,以後沒人見過他。救援者說完,泣不成聲。

為何這樣也要逃?

當時駐港解放軍首次出營,《基本法》、《駐軍法》規定,非港府求援北京,不可出動。不惜違法,目的是恐嚇抗爭者。

反送中一開始,占領立法會後撤離,有四人捨命留守。是撤離少女哭著號召上百人「齊上齊落」,衝進立法會拉四人出來,四人才全身而退。但到理大圍城時,港府已一個都不放過。11月17日晚間警方封鎖理大,呼籲抗爭者離開。第一批離開的救護員、記者、學生約50人,走到指定出口就被捕。

臺灣公視《藝術很有事》節目合作導演、26歲的鄧卓儒,剛拍完警察射催淚彈,一組速龍小隊跑來把他推到巷道牆上,關手機、相機,搜背包。鄧卓儒天真問:「你是不是要抓我?」震撼混亂不知發生什麼事。上警車到警局,「我才真的知道,我被抓了。」

在拘留所錄口供,鄧卓儒聽到挨打慘叫連連,「我聽到桌子被翻起來的聲音,警察罵他『如果你不出來,就不會這樣』。」不敢回頭看,警察對他說:「乖乖招供,就不會這樣對你。」像電影在面前發生,「可是你真的會害怕,就像在屠宰場的豬,不知道對方會怎麼對你。」

警方雖一再呼籲抗爭者離開,卻趁其離開時射催淚彈,離開一律逮捕,逼人退守理大。警方阻止垃圾清運,封鎖8日後惡臭生蟲,鳥雀死於催淚彈遍地橫屍,食物受催淚彈戴奧辛污染沒人敢吃,抗爭者躲匿寢室,失眠到天明,怕有人推門進房就殺。

防暴警察屢次要攻入理大,被擊退。

示威者突圍,被催淚彈、水砲車擋下,警方真槍示警。有人從天橋垂降逃走,被射催淚彈、逮捕。

上千人救援,遭催淚彈、水砲車驅散,逮捕至少80人。封鎖線外,母親喊「放過孩子」哭倒在地。

18日,議設「人道走廊」失敗。輔理主教夏志誠向警方提議入校帶人離開,被拒。至少3人眼傷,40人被水砲襲擊後低溫症。但醫護已被捕,無人可救治。

前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帶一批中學校長入校,保證出校只和平逮捕,未滿18歲只登記先不逮捕。年輕人反駁:「怎可能無事,周圍都是防暴警察,暴動罪要坐牢10年。」抗爭者不願出去,因為知道第一批出去就被逮捕。逮捕,不只坐牢10年,還代表非法拷打、強暴、被推出窗墜樓、變浮屍漂海。

有318位未成年抗爭者遭登記,片中說,有個學生被登記,當天就逃,到機場被海關攔下,才知已來不及。

圍城,從理大擴及香港。像鄧卓儒在拘留所聽警察刑求說的話,恐嚇被圍困的香港人:「如果你不出來,就不會這樣。」

18日有1,100人遭逮捕與登記,警方宣布當日射催淚彈1,458發、橡膠子彈1,391發、布袋彈325發、海綿彈265發。

我看過一支網路短片:屋內飼主把一條黑蛇塞進白牆上撲克牌大小的方孔,蛇尾消失牆內不久,便趕出老鼠。每有一隻老鼠露面從牆孔探鼻外望,屋主就拿掃把柄當頭把牠敲落空水桶。很快,隨著老鼠在桶底堆積如山,旁白清點鼠隻,字幕1、2、3、4數字興奮跳升,像打game累積得分般開心。

港府是飼主,港警是蛇。至於抗爭者,已不是政府、軍警有義務要保護的平民,亦不再是人。是一桶等著餵蛇的活飼料。

紀錄片《怒祭戰友魂》描述,二戰老兵回憶在新幾內亞,日本投降後23天,居然還有兩人因逃兵罪名被處決。仗都不打了,幹嘛逃兵?他走訪同袍,逼問四十年前命案真相。當年執行處決的人說,軍令就是軍令。

原來日軍戰末斷糧,投降後被圍困,遍地屍體。日軍饑餓外逃,有人割同袍屍體肩膀、大腿為食。上級下令「黑豬」(原住民)可以吃、「白豬」(戰勝國白人士兵、日軍)不能吃。因為原住民跑得快、抓不到,所以軍官命人殺士兵來吃。

他們說不吃就只有餓死。老兵說,日本投降了,軍營被兩萬人包圍,上級卻下令戰死為止。外國軍隊碰到這種狀況早就投降,不可能圍困到吃人的地步。

投降就是人道走廊,上級沒有人道可言。看了該片就懂,為何日軍會在南京大屠殺;戰敗怕沖繩島民投降,為何會屠殺島民、強迫集體自殺。1982年日本高中歷史課本註釋首次提到「舊日軍屠殺沖繩人」,文部省下令刪除,因沖繩抗議才取消禁令。次年,家永三郎《新日本史》相關記載又被禁,1984至93年纏訟9年,大田昌秀、金城重明等親身見證屠殺。這些屠殺,都不是人做得出來的。政府不把國民當人,送上侵略外國的戰場當砲灰餵狗;那麼殘酷就會在戰爭的核融合反應中滾雪球加倍,軍官不把士兵當人,士兵也不把士兵當人,又怎會把南京、沖繩、新幾內亞平民當人。

一個人接受了上戰場送死的命運,接受軍隊一千種不合理只為蹧蹋他的命令後,無論是政府投降後還叫他戰到死、叫他殺同袍,他都服從。因為他已經內化,人變成權力的神經末梢。侵略戰爭生於反民主,過程會加劇不平等。

詩人隱匿的散文《病從所願》一書,說她罹癌被朋友指責是作息不正常、吃太多肉導致。她委屈表示常運動、作息正常又吃素,別人還繼續怪她沒生孩子才會罹癌。甚至有癌友被罵「祖先造孽,禍延子孫」才會罹癌,癌症不愧是專吸情緒勒索的大沙包大磁鐵。隱匿說,其實她知道為什麼會罹癌:因為開書店客人無理要求太多,她忍。丈夫和客人衝突,她受不了,她忍。忍了十一年不堪其忍,因罹癌收掉書店、離婚,才不用忍。得知罹癌,她心想:「終於!」自己那麼痛苦,當然忍出癌症,所以說「病從所願」。

讀來有如《82年生的金智英》金智英飽受家務育兒歧視摧殘,被折磨瘋了,用她媽媽的身分口吻,拜託婆婆包涵女兒:小姑是你女兒,金智英是我女兒,別人的女兒你別不當人看。《病從所願》是金智英講脫口秀,傷口上搞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那樣開朗。只有拉開了客觀距離,才容許開口而不流淚。

讀者會驚訝發現,日常想劃清界線把奧客擋在線外,「我不喜歡」往往不構成理由,自己無法說不,別人也照樣侵犯。後撤到「我得了癌症」,界線才會被尊重,別人才相信你痛苦、放棄要你忍,自己才能夠不忍了。界線退到要生死存亡才算數,何其殘酷。

台北一位媽媽,叫國中私校女兒去上學,女兒竟威脅再逼要跳樓。

遼寧一位爸爸,不滿高三兒子長時間玩手機,把兒子的手機扔下樓,兒子隨即跳樓身亡。

外人本不懂,小事為何以死相脅,看到這書就懂了。存在一種可能,因為這些兒女說不,爸媽聽不懂。無論說什麼,都聽不懂。只有說「我要跳樓」,爸媽才懂:喔,原來你不喜歡。

然後怪女兒:既然不要,為何不早說,害我浪費錢繳私校學費。

一定有人怎樣都聽不懂。新竹有位媽媽憂鬱症,不滿女兒第一次免試入學沒考上第一志願,要她再拚特招或二免。被拒後,當著女兒面前,跳樓身亡。

隱匿說,媽媽十九歲生下她,心智還未成熟;而且媽媽在娘家嬌生慣養,一夕嫁人受窮,拼命繡學號、改衣服養家;婆媳壓力又大,只有拿兒女出氣。隱匿嬰兒時嚎啕大哭,媽媽把她扔進衣櫥關上門,徹底忘了這回事。國中時泡澡看書看太久,水都涼了,媽媽把她拉出來打一頓。隱匿和妹妹打架掉進水溝,已飽受驚嚇,渾身泥濘擦傷,媽媽把她痛打一頓。為了省麻煩,媽媽禁止兒女出去玩,得寵的弟弟放學總偷溜出去玩,媽媽也痛打他一頓。

隱匿五十一歲,至今仍夢見媽媽不讓她去同學家,她努力掙扎,破窗而出,終於得到自由。偶爾夢見被老虎追,沒命地逃,在被咬到前嚇醒。因為媽媽精通刺繡,繡過花鳥、麻姑獻壽,還有一頭彷彿要躍出畫框的斑斕大老虎。被控制的拘束和恐懼,歷歷在目。

如今媽媽仍會在餐廳看電視時不顧店家、自己動手轉台,或吃起外食,令隱匿驚慌困窘,但母女關係已在修復。原本讀者可能會不懂,隱匿上班可以輕鬆辭職開除慣老闆、嫌同事奴性太重,如此帥氣,那麼自己開店為何無法向奧客說不?至此謎底大白,如果媽媽就是某些店家眼中的奧客,那麼也許因為女兒無法向媽媽說不。

忍到罹癌為止。

台片《美國女孩》中,媽媽帶兩個女兒移民美國五年,因罹患乳癌,搬回新店台商丈夫家。雖然手術成功,仍活在死亡恐懼中,隨時恐嚇丈夫、女兒替她準備後事,再小的事都重砲狂轟。譬如媽媽打果汁給女兒喝,國中長女忙寫功課沒動,媽媽痛斥「妳長大得癌症不要怪我」,女兒聞言崩潰。

片中有段精采兒童戲:兩個女兒夜晚盤坐空地吃麥當勞,小學惡童路過,遠遠嘲罵:「講英文了不起喔?不是美國人嗎,幹嘛還補英文?」長女反擊:「關你屁事啊死台客。」惡童得意揚長而去,叫囂:「我爽啊怎樣啦!我想講就講。」

這句話令人覺得是媽媽的心聲:我爽講就講,才不管小孩聽了崩潰。

但長女反擊媽媽「整天說要死,想死快去死」,老爸就發飆「竟敢這樣跟你媽講話」痛揍一頓。

在這個家,唯獨媽媽有權口不擇言。

槍林彈雨中,長女逃向朋友尋求庇護,直到媽媽重砲封鎖這條人道走廊。長女芳儀在美國是優等生,遇臺灣填鴨體罰教育難適應,功課差又沒朋友。在班上唯一的好友功課退步,她媽媽怪芳儀帶壞她,偷偷叫芳儀的媽媽別讓芳儀接近她女兒。芳儀的媽媽猝遭此奇恥大辱,當眾站起來發飆,指控全班同學為可能羞辱她的虞犯,禁止她們和芳儀交朋友,以防再次受辱。女兒直接社死。

第二條人道走廊,是芳儀想獨自回美國,提議寄住美國鄰居好姐妹家上學,急於上網聯絡她。抱怨家中撥接永遠連不上網,爸爸說老公寓你忍著點。關老公寓什麼事,女兒知道老爸靠不住,自己想辦法,花五十塊去網咖就什麼都解決了。回家媽媽一聞她頭髮衣服菸味,咬定她放學竟不回家還去了網咖。她否認犯罪,老母罵她說謊。

重砲封鎖第二條人道走廊。與其說媽媽以為女兒不需要朋友,不如說意欲獨占女兒。相信女兒滿足媽媽就好,不願女兒另有所屬。

導演阮鳳儀將親身經歷拍成《美國女孩》,極力求真,說片中爸媽沒一句台詞是現實中他們不會說的。這話很嚇人,因為片中足以構成家暴的情緒發言,分分鐘砲如雨下。但導演反省說回顧當年的自己很欠揍,難怪惹惱爸媽。並將媽媽超載崩潰歸咎於社會分工男主外、女主內,而不是爸爸缺席家庭。

全片忍耐媽媽、跑中國拼錢的爸爸,撐到結尾,獨自在公寓樓梯間坐倒痛哭。導演說,沒看過爸爸哭,但想爸爸也是人。

這段哭泣,就是那句,在現實中爸爸不會說的台詞。也許是向女兒說「我愛你」,也許是「對不起」。因為女兒需要相信有,所以就有。

《時代革命》中,抗爭者為逃避被捕,寧願爬下水道。

《怒祭戰友魂》中,上級下令戰死,士官為了不用抗命,寧願殺人為食。

《病從所願》中,女兒為了不用面對奧客種種,癌成所願。

《美國女孩》中,女兒為了不用面對媽媽,寧願回美國。

暴力經常隱形,所以我們很容易說,是因為自己不喝媽媽打的果汁,太欠揍、討罵,而否認外界不成比例的暴力回應。正如媒體輿論說,是因為北約東擴,烏克蘭想加入北約,加入後可能部署導彈,近距威脅俄羅斯國防,俄羅斯當然出兵反制。這種輿論以為是烏克蘭侵略俄羅斯,無視克里米亞危機以來,是俄羅斯持續侵略烏克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為侵略者開道,檢討受害者,倒果為因的言論,俯拾皆是。家庭暴力也沒有人看得見,永遠沒人看得見。只有受害者願意為逃避付出的代價之巨,才暫使早年施暴的龐大現形。那代價可能是整個人生,或是十幾、二十歲即喪命。

受害者終生都在面對同一個奧客,人來人往,面目雖異,堅持如一:無論你怎麼拒絕,迫害者都聽不懂。然而,那些人真的聽不懂嗎?

其實他們懂。只是他們也知道,無論你怎麼拒絕,終會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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