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價格烽火效應》

方言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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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繁榮──打開釋放普丁的四道鎖

火車車廂的電視正循環播放幾支動物影片。一隻舉辦生日派對的貓、一隻搞不清楚狀況的松鼠、一隻跳過了柵欄的賽馬。我從基輔市搭乘這班火車前往東烏克蘭的戰場,六小時的車程使我無聊透頂。我看向窗外,只有兩種景色不斷輪替,數英里覆滿白雪的平原和數英里粗獷主義風格的灰色城鎮。最古老的斯拉夫語中,沒有字詞能指稱沙灘、海岸、梧桐或落葉松,因三千五百年前的斯拉夫人,正是在這片沼澤地上創造出斯拉夫語的。這裡同時也是基輔羅斯公國(Kievan Rus)與其東正教國王弗拉基米爾大帝(Vladimir the Great)統治的斯拉夫民族在神話中的發祥地。自從弗拉基米爾大帝的統治在一○一五年結束後,烏克蘭、白俄羅斯和俄羅斯的邊界就因獨立而與帝國陷入了永無止境的戰爭循環中。一切都毫無變化可言。歷史、地景、電視─它們都遵循著同一個節拍器的節奏。

二○一三年冬天,節拍器的擺錘再次盪了回來。烏克蘭總統維克多.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放棄了和歐盟進行經濟協商,基輔市爆發了多場抗議。抗議者在獨立廣場(Maidan Square)宿營,他們擔心亞努科維奇會把目標從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Brussels)轉向莫斯科,使他們再次被併入俄國。在二○一四年二月二十日狙擊手開槍射殺抗議者後,一切風雲變色。亞努科維奇出逃。克里米亞與東烏克蘭的民兵組織在一片混亂中如雨後春筍般崛起,他們宣稱要保護如今正被新納粹團體與烏克蘭軍隊攻擊的「俄語使用者」。到了夏天,普丁正式併吞克里米亞,而東烏克蘭則分裂成兩個反叛的獨立小國: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Donetsk People’s Republic,簡稱DPR)和盧甘斯克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簡稱LPR)。如今這場歐洲戰爭已步入第五年,有一萬人死亡,一百五十萬人成為流離失所的難民。

我發現「歐洲戰爭」對我來說是非常怪異的概念。沒錯,從歷史上來看,歐洲的確是個充滿極端暴力的地方。我還記得十歲時曾在晚間新聞上聽到記者在報導科索沃共和國(Kosovo)的種族屠殺,當時人們都說那只是迴光返照,是那段歷史臨終前的最後一口氣。我來到烏克蘭是為了釐清為什麼那段歷史會在死去了二十年後,再次回到當初人們宣布它已死亡的地點。

火車到站了。電視上的動物仍生生不息地循環:貓咪的生日、困惑的松鼠、跳躍的馬。我奮力把一袋袋設備拖到月台上。一名男人向我跑來,用俄文大聲喊叫,揮動雙臂指著旁邊一輛破爛的舊車。那一定就是我的計程車司機了,他不會說英文,但我能感覺到他很慌張。我的翻譯傳了封簡訊給我:我們要來不及了,檢查哨就快關了。

我們沿著空蕩蕩的道路一路急衝,通過第一個檢查哨代表離開烏克蘭。我們開車經過一輛輛復古老爺車與小巴士,穿著毛皮領大衣的老人在車輛間排成又彎又長的人龍。經過一小時的等待後,我們獲准離開了。

車子在輪胎與波浪狀鐵板構成的臨時障礙物間蜿蜒前進,這些障礙物彼此綁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學運中會出現的那種自製路障。我們現在已抵達無人地帶(No Man’s Land),正前往黑盒子:也就是自稱為國家的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我曾聽說這個新成立的國家是個極權國家,就像小型北韓;但我並未在入境的地方看到高高矗立的紀念碑或刻畫了英雄事蹟的高牆,只看到一座加油站。

分離主義者把這座加油站變成他們的邊界控制站,此處沒有辦事員或官僚,只有身著軍裝、腳踩黑靴、手拿對講機的男人。他們不會說半點英文。我用電話聯絡上我的翻譯,心裡非常緊張,這裡雖不像在伊拉克一樣,必須承擔被綁架的風險;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進入流氓國家(rogue state)。這個國家不被任何國家承認,他們沒有簽署過任何貿易協定、國際條約或任何保障人權的協議。我不知道若我問了錯誤的問題或說錯話被人聽到後,會發生什麼事,這裡沒有大使館能讓我躲進去,所以我採取最直接的策略:向他們保證我不是間諜,也不是懷有敵意的記者。他們假意確認一些文件後就放我通過了。

我們開車駛入一片漆黑中。十分鐘後,我聽見了警笛,司機把車子停到路肩。我的心不斷下沉,他們一定是改變主意了,一定是發現我不太對勁,一定是我的推特帳號中有某些不當言論。一名身穿制服的男人走到窗邊,出問題的似乎是司機,不是我,我鬆了口氣。他闖了紅燈,付了罰款(或賄賂)後,穿制服的男人就放我們離開了。駕駛轉向我,張口模擬出爆炸的聲音,雙手一攤。接著他轉回前方,發動車子,繼續在黑暗中前進。不到一分鐘,我就聽見了隆隆砲火聲。

飯店看起來像個與外界隔絕的正常區域,只除了門口的標誌,上面寫著「嚴禁攜帶槍械入內」,還畫了一支機關槍指著一名女人和兩名孩子。我一走進飯店大廳,接待員立刻說道:「羅素先生。」這裡的生意一定異常慘澹,我是這晚入住的唯一一位客人。

我的翻譯員—姑且稱她為娜迪雅(Nadia)—到飯店餐廳跟我一起用晚餐。旁邊的桌子坐滿了一群身穿花襯衫的大塊頭男子,正在抽水煙。餐廳裡播放著震耳欲聾的俄國電子音樂;但娜迪雅堅持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小聲說話,這裡有間諜,而我的房間可能也被監聽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一部沒在院線上映就直接發售影碟的冷戰時期驚悚片,而且這部電影還是仿冒的烏克蘭版本。我配合娜迪雅的要求,悄聲告訴她,我來這裡是為了想知道這場延續了千年的戰爭為什麼會起死回生。是因東西方間的鬥爭總會不可避免地重複循環嗎?這是新型態的戰爭嗎?或許這場戰爭的起因不再是地理區隔,而是已經使各個地區融合的全球市場?這場戰爭真的像楊爾.巴雅所說的,是場價格戰爭嗎?

我走進正正方方的政府大樓中,在大樓深處一間看起來毫無特色的辦公室裡坐了下來。兩名女人正一邊準備我的媒體證一邊聊天,她們是頓內次克的政治宣傳部門「情報部」的員工。而我坐的這張椅子並不只是一張椅子,這張椅子能連結到莫斯科。在普丁的著名政治宣傳人員暨「政治技師」弗拉迪斯拉夫.蘇爾科夫(Vladislav Surkov)被駭的一批電子郵件中,其中一份支出表格裡就有這張椅子。這張椅子不但揭露了克里姆林宮支付了帳單,也揭露了俄國正微觀管理這個新成立的「獨立」國家,而這張媒體證就是我的門票,能讓我進入這個蘇爾科夫打造的世界。

蘇爾科夫不是常見的政治宣傳人員,他是自創一套神話學的神話學者─是「傀儡大師」、「灰衣主教」、「綠野仙蹤的魔法師」、「黑暗的帝王」。他桌上擺著兩張照片,一張是普丁,另一張是饒舌歌手吐派克(Tupac),蘇爾科夫絕非平凡的克里姆林宮官僚。他拿起蘇維埃政府從中央推行一黨政策的劇本,直接撕成兩半。他運用幫派饒舌、超現實主義畫家和後現代法國哲學建構出一套激進的新策略。真相已支離破碎,整體敘事(grand narrative)已死,一切都是劇場表演。他把俄國的新民主衝突寫進劇本裡,創造反派政黨,形塑了數個抗議團體,又為他們撰寫演講稿,最後人民發現這些人全是由克里姆林宮所控制。多個互相矛盾的陰謀論在人民間廣為流傳,沒人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就是他的目的。他原本就不打算說服你相信某件事的真相,他的目的是使你相信真相並不存在。他創造了憤世嫉俗與疑心病的濃厚煙霧,用這團煙霧嗆死了所有可能會在未來反對普丁政府的事物。

二○一三年十一月發生在基輔的理想主義反對運動,正是可能會在未來阻礙普丁政府的事物。克里姆林宮必須讓他們的盟友亞努科維奇總統繼續掌權,因此蘇爾科夫時常前往烏克蘭首都幫亞努科維奇的忙。沒多久後,蘇爾科夫的劇場就開演了。「同性戀是對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反對此次反對運動的抗議團體在獨立廣場中反覆呼喊。這個抗議團體的人說,那些人在支持烏克蘭與歐洲來往的過程中,「將會不可避免地使烏克蘭同性戀化。」接著,一組支持同性戀、支持歐盟的抗議者配合指令在此時出現,他們畫著滑稽的妝,揮舞著彩虹旗。後來社群媒體欣喜若狂地找到了這場騙局的證據。有數張截圖顯示這些人並非真的抗議分子,而是在臉書上應徵了這份工作的人:只要梳妝打扮並扮演熱愛歐盟的邪惡酷兒大軍,就能拿到一百五十美元的酬勞。「同性戀辯論」事件的支持方與反對方都是假造的,目的是重新編寫抗議劇本、分裂獨立運動並運用疑心病使眾人彼此猜忌;但蘇爾科夫的布局失敗了,獨立運動愈演愈烈。

蘇爾科夫在二○一四年二月十三日再次造訪烏克蘭,克里姆林宮改變立場:亞努科維奇必須下台。七天後,蘇爾科夫精心策畫了一位狙擊手攻擊抗議者與警察,混亂就此降臨。亞努科維奇逃走後,烏克蘭政府垮台,國家陷入無政府狀態,社群媒體中充斥著納粹惡棍與烏克蘭軍隊攻擊俄語使用者的報導。二月二十四日,身上沒有任何標誌的士兵出現在克里米亞。儘管當時俄國有兩萬兩千名士兵駐紮在克里米亞半島的海軍基地(其中有四個小隊是冬天剛被調度過去的);但普丁依然否認這些士兵是俄國人。「許多軍隊的制服看起來都很像,」普丁指出,「你可以在商店買到任何一種制服。」當地人嘲弄說那些士兵大概是從外太空來的,並戲稱他們為「小綠人」。不過,後來克里姆林宮的部長們找了理由合理化這次的入侵。電視上的地圖中,「新俄國」把烏克蘭一刀劈成了兩半,普丁是注定要統一斯拉夫民族的天選之人,甚至還有人說弗拉基米爾.普丁其實是弗拉基米爾大帝的轉世。

蘇爾科夫編造的各個童話故事互相矛盾又荒誕不經,故事中的怪獸既是同性戀的歐洲社運人士,也是新納粹惡棍;還把普丁描述成王子,一下說他擁有神授王權,一下又說從來沒這回事。這些故事充斥著老掉牙的劇情,就連伊斯蘭國都曾使用過:巴格達迪是能解決同性戀威脅的偉大復仇者,也是先知轉世;不過無論劇情有多麼老掉牙,這些故事還是成功了。每個人都接受了混亂才是現實。有些人責怪歐洲的菁英推動了歐盟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往東擴張,激怒了俄國之熊;還有些人將普丁視為帝國主義者,認為他利用混亂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但事實上,是蘇爾科夫創造了這個機會,這整場混亂都是他的造物。

我拿著媒體證離開了政府部會,接下來要見的是軍隊的通訊部指揮官。我還在思考蘇爾科夫被駭的電子郵件,其中一封包含了在俄國電視台上播映的某部戰爭電影的劇本。我開始擔心自己正踏入陷阱中,或許已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蘇爾科夫撰寫的舞台劇中的演員。蘇爾科夫的資訊戰政治宣傳向來以反諷和誤導聞名,我該怎麼做才能看出自己是否身陷其中呢?

「你絕對是我們資訊戰政治宣傳中的一部分。」指揮官向我保證。我們在一間餐廳的地下室見面,他身穿軍隊迷彩裝,坐在一張牛皮椅上。一盞紫色水晶燈掛在他的頭頂,身後的電視正播映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olumbia Broadcasting System,簡稱CBS)的時裝節目《時尚生活》(Life in Fashion)。他拿起白色的迷你電子煙抽了一口,向我解釋道,讓我活下來是非常重要的事。烏克蘭人會把我當作目標,目的是把我的死怪在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身上。「他們會說我們殺死你是因為你看到了俄國的坦克車!」

他回憶起過去參戰的日子。在他打過的其中一場仗中,他們靠著數百名分離主義者打敗了數千名烏克蘭士兵。他們說自己是「三百壯士」,這個名字出自知名的斯巴達戰役和更加知名的好萊塢電影。我寫下筆記,提醒自己稍後研究這件事。

一名衣著暴露、頭戴珠寶皇冠與兔耳朵的女服務生替我點餐。

「你覺得這場戰爭最後會怎麼結束?」我問。

他垂下眼眸片刻。「我不知道。」他抬起頭說。「或許烏克蘭軍隊會進入頓內次克,我們會打最後一戰,」他笑著說,「就像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的那一戰一樣。」

作者為作家與電影製片人。曾在二十多個國家拍攝過電影,並製作了兩部獲獎紀錄片,擁有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文章曾刊登於《獨立報》(The Independent)、《目眩新聞》(Dazed)和《沙龍新聞》(Salon)。《價格烽火效應》是他的第一本書。


書名價格烽火效應
作者:魯伯特.羅素(Rupert Russell)
出版社:方言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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