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如果世界沒有伊斯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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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獨立的追求:殖民主義、民族主義與伊斯蘭

長話短說,伊斯蘭與西方世界的故事可濃縮為:穆斯林日衰,西方漸強,西方帝國勢力掌控穆斯林世界,反殖民運動,以及當代反抗西方新帝國主義對中東的控制與干涉。這個故事藏在穆斯林世界的心中,他們帶著這樣的故事,面對今天的西方和美國。了解這個過程,對理解穆斯林世界的動盪和憤怒非常重要。中東的歷史充斥著真實、具體以及負面的事件,伊斯蘭有時是焦點、動力或者添加色彩,但並非故事的核心。

雖然我說到了「穆斯林世界」,但是問題並不侷限在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國家,有些發展中國家,比方說非洲、亞洲和拉丁美洲,也有類似的歷史和不滿。也就是說,沒有伊斯蘭教,問題也是一樣存在的。但是全世界穆斯林自覺的意識無疑更加引人注目。此外,抵制心理無疑已經鑲嵌在穆斯林的歷史和文化之中。就拿中國來說,他們對西方的強大也是敏感的,但是他們卻有他們獨特的文化敘事以及歷史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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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穆斯林對自己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很有信心:他們的成就證實神是庇佑他們的。伊斯蘭教在早期就成績斐然:先知過世之後的幾十年裡,在文化和政治上都達到一個高峰,伊斯蘭教擴展到半個亞洲地區以及北非。其後的數個世紀,穆斯林在藝術、科學、哲學、軍事以及技術方面都領先國際,這些都向追隨者證明他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受伊斯蘭教影響較少的地區之一是西歐。在宗教改革和大航海時代之後,西歐開始崛起,東西方文明的重心發生了改變。至此,穆斯林文化以及下屬的國家開始失去了其創造衝力,日漸式微。其實背後的原因複雜多樣。

穆斯林依然對這樣的轉變感到不解:為什麼會發生?到底哪裡錯了?穆斯林要如何重拾他們在太陽下的位置?是因為伊斯蘭教失去了意義嗎?就是這段時間,西方大國崛起,挑戰並接管了穆斯林的世界,激起了穆斯林的排斥心。這樣的經驗成為今日穆斯林反帝國心態的基礎。

文明興衰自有其週期,穆斯林文化也不例外。其文明衰弱之後,穆斯林宗教人士擔心道德失去了方向,但是除了宗教之外,還有其他客觀的原因,造成了東西方文化的此消彼長。這些因素與伊斯蘭宗教無關,而更是政治、地緣政治以及其他因素的改變。簡單來說,就是即便沒有伊斯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大多數重大歷史事件依然還是會發生的。比方說,十九世紀後期,中國文明也日漸衰頹。

文化與思想的因素

下面我們就來看一看,影響穆斯林文明衰弱的在智識方面和文化方面的原因。

在其全盛時期,伊斯蘭可能是早期最重要的全球化運動。伊斯蘭傳播的範圍遠甚於羅馬帝國,這個區域有共享的伊斯蘭文化,以阿拉伯語跟波斯語為通用語言。不過,這種普世精神卻開始衰微,逐漸本地化,過去開放、好奇的知識社群也跟著萎縮。即便如此,究竟要照嚴謹詮釋經文的路走,還是更寬泛廣納眾賢的路走,一直存在著爭議。

沒有大量新智識的輸入,伊斯蘭本身知識圈失去了活力和好奇心,造成了伊斯蘭神學、宗教、科學和技術方面創造性思維的衰微。在研讀伊斯蘭的過程中,例行儀式和嚴密的經文詮釋勝過了思考與探索。思維制式僵化,連早期允許的對經文和權威的歷史考據,後期也被禁止了。這番對思考的抑制,導致了穆斯林後來在科學方面的表現,甚至對西方的科學也採消極抵制的態度,直到後者以勝利者之姿,征服了穆斯林世界。即便面對這樣的挑戰,大多數穆斯林改革者也把西方看作儲存科技硬體的大倉庫,而無視促使硬體運轉的文化軟體。

穆斯林世界的衰弱,外部地緣政治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十三世紀,兇猛善戰的蒙古騎兵掠奪了數十個穆斯林大都市,洗劫圖書館,殺戮人口,掠奪財富,造成的傷害讓穆斯林世界始終無法復原。十六世界,伊朗成為什葉國家,分裂了遜尼派的穆斯林世界,讓穆斯林和歐亞大陸的交流和貿易變得更加複雜。還有一個模式的巨大轉變,新出現的歐洲國家具備強大的航海能力,地中海和東方之間的貿易途徑從陸地轉到了海上。穆斯林國家一直壟斷著陸地交易,西方世界難以和亞洲地區直接交易。十四世紀初期的地中海東部爆發了黑死病,讓西方世界對陸路交易更是熱情缺缺。因此開始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海上道路,以免除陸地交通的危險和困難。

通往東方的海上道路是建立在新航海技術根基上的。早幾個世紀之前,阿拉伯和穆斯林在航海技巧方面就卓有成效,他們探索了印度洋,繪製了詳細的地圖,指南針和船舶建造都適合於航行在公海,這些都為西方的航海之路打下的基礎。西方發展了這些技術,先是「發現」了新大陸。之後,專注於穿過大西洋的遠洋貿易,對遠東地區的探詢打開了全球歷史的新篇章,讓歐洲出現了一群暴富新貴,也讓過去獨佔亞洲貿易的穆斯林被邊緣化。

自然環境的重大改變也會影響文明的興衰。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認為,肥沃月灣曾為文明的搖籃,後因森林砍伐、氣候乾燥、隨之減少的動植物,造成此一區域的衰微。羅馬衰亡之後的很長時間,西歐對世界文明的整體貢獻雖有,但不大,直到中世紀後期。同時,歐洲溫和的氣候,肥沃的土壤以及居於沃土上的動植物,伴隨著新文明的爆發力,最後促成了強大的西歐文明。而先前曾經頗有成就的東方社會,自然環境較遜色,整個文明也就褪色不少。

哈佛大學國際發展中心的傑佛瑞.薩克斯(Jeffrey Sachs)也指出了氣候和生態環境變化的重大影響:一方面是歐洲氣候溫和,另一方面是中東卻乾旱日甚。「一九○○年鄂圖曼帝國崩解的時候,歐洲具有煤礦、水利發電資源、木材以及金屬礦藏。而伊斯蘭國家少有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後必須的原料儲存。石油是在歐洲殖民之後,才發現開採的。」城市紀錄也說明許多問題。公元八○○年的時候,中東和西歐都有大約三千萬的人口。但是中東有十三個人口超過五萬人的城市,而歐洲只有一個羅馬。到公元一六○○年的時候,人口重心也發生了轉移。

航海時代打下了歐洲探索新世界和東方世界的基礎,一開始是建立轉口港,之後擴展為殖民前哨,直到後來建立完整的殖民統治。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和英國,相繼建立了自己的殖民地區。雖然東地中海地區依然是穆斯林的後花園,但也不敵西方帝國的影響力,隨後開啟的帝國時代將延續數世紀之久。歐洲各國為了這些殖民權利你爭我奪,但最終,這些帝國都在法律上承認彼此的殖民地,即便被統治者不這麼認為。

到一次大戰結束的時候,幾乎整個穆斯林世界都在歐洲帝國的掌控之下,只有沙烏地阿拉伯的內陸沙漠和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區得以倖免。而大多數的歐洲國家都在海外帝國遊戲插上一腳,這些國家包括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英國、德國、比利時,以及義大利。雖然宗主國風格各異,但都遭到殖民地人民的怨恨和抵制。

如果認為殖民主義或者帝國主義是西方特有的現象,或者說西方才有的罪惡,那也是種誤導。其實不管在什麼歷史時候,一個國家強大之後,就會把維護國際秩序視為己任。但是西方殖民主義有他們自己的特徵:首先,由於航海技術讓他們來到了遙遠彼岸,被殖民者是完全不同文化不同種族的人;同時他們也會讓基督教傳教士進入這一地區,懷柔當地人民;帝國主義的模式與非歐洲的帝國形成鮮明對比:這些非歐洲的陸上的毗鄰帝國,擴張通常較為連續、漸進。這些帝國對新征服的領土較為熟悉,互動與在領土上的磨合較多,文化也較有連續性。

毗鄰帝國通常只要求事實上的控制權。而歐洲帝國卻企圖讓這種控制合法化,在母國與殖民地之間建立法律與有機的連結,比方說,法國正式合併了阿爾及利亞,比利時則合併了剛果。而後者更容易讓當地政權覺得受到冒犯,儘管該國看似「合法」的進入了西方的國際秩序。雖然彼此不同,但是不管是鄰近的帝國還是遙遠的西方帝國,都是外來的不友善力量。

最後,最棘手、殺傷力也最強的帝國主義,則是讓外國人圈占土地、設置聚落—定居殖民。外國人移居來此地生活、接管土地、設立政府管理當地人口。當地人則是完全的輸家。

這是最嚴酷的殖民情境,幾乎無法不靠暴力產生改變。我們看到南非、南羅德西亞(今辛巴威)、葡屬安哥拉、阿爾及利亞、以及以色列的歐洲猶太人在巴勒斯坦,都是這樣的例子。

殖民對穆斯林社會的衝擊

帝國殖民很快就讓穆斯林世界的發展變了形,摧毀了傳統的統治結構與傳統制度,打亂了文化的模式,又無法讓本地傳統有機會更新發展。簡單來說,帝國主義意味著直接把外國的文化結構直接出口到東方世界。而外來的元素很難直接嫁接到更早期的文明之上。至今為止,穆斯林社會依然被外國統治這樣的幽靈所困擾,即便傳統的殖民方式已經消失。

歐洲殖民統治政府結構特徵是,以殖民國的經濟、政治以及戰略利益為優先,而不以被殖民地區的國家發展為考量。被任命的地方治理長官並沒有獨立的權力,不過是保護殖民者利益的魁儡。

在殖民政府治下,烏理瑪的地位大幅下降。與國家治理相關的伊斯蘭機構,特別是法律系統,功能都被削弱,或者直接被廢棄了。烏理瑪被降級為管理一些個人法和家庭法的小事上。

但是把烏理瑪從治理和立法的職位上移除,帶來一個嚴重的後果,那就是讓伊斯蘭機構無法隨著現代環境進化和現代化。本土管理機構陷入萎縮,無法改進,無法與社會的發展同步。即便後來國家從殖民者手中獨立之後,這些被拋下的管理階層仍試圖在新國家謀得一席之地,這往往會成為怨恨的來源。

阿爾及利亞就是受到嚴重文化衝擊的個案。阿爾及利亞在正式與法國合併之後,法國在境內選出一些地區,遷入數萬名歐洲人口。當地出現了以法語為溝通語言的菁英統治階層,他們與殖民者關係緊密。他們的世界觀融入了許多法國文化,而與阿拉伯的傳統卻漸行漸遠。這些菁英最後成為一個內建的定時炸彈。照說,經過高科技、管理高效的法國社會文化洗禮,對阿爾及利亞應該是有利的,但是經過了八年爭取獨立的艱苦抗爭,這些說法文的菁英卻發現他們處在一個兩難的位置:他們到底該算法國人,還是阿爾及利亞人?這個問題可以放在一個更大的視野來問,那就是對一個社會的菁英階層採用另一種語言體下的教育,對這個社會是好事嗎?如果菁英與其他平民之間的語言文化隔閡持續存在,當新一代的阿拉伯本地菁英成長之後,兩派之間必然會產生政治社會衝突。不管哪種情形,文化都成了分裂元素而不是統合元素。這些問題在阿國境內,至今依然沒有解決。

相較之下,鄂圖曼帝國則在十九世紀面對歐洲強勢壓境時,設法維護其主權。不意外的,這裡也成為宗教與國家關係的辯論熱點—在土耳其的文化傳統內進行。這也就是為什麼,儘管不乏小問題,比起其他穆斯林世界來說,土耳其的政治結構依然是相對穩定、「有機」的。

因為在其他地方,歐洲殖民統治已經阻斷了伊斯蘭機構自我演化發展的可能性。這是許多伊斯蘭的國家結構為什麼會萎縮僵化的主因,因為國家政治的發展進化受到的阻攔,因此在情感上的傳統與西方主導模式之間,產生了衝突。也可以這樣說,正因為穆斯林「正常」的演化過程被禁止了,穆斯林的世界才會產生緊繃的局面,為激進的運動提供了利基。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殖民地的教育政治上:伊斯蘭的學校教育被邊緣化,因此面對現代挑戰,受到社會壓力因而作出正常改變的機會被剝奪了。在俄羅斯帝國體制內,高加索以及中亞的穆斯林受到西方的刺激,激發了札吉德復興運動。在鄂圖曼帝國內,也有許多類似的復興改革運動。

從帝國到去殖民

對今天的穆斯林來說,沒有什麼比從入侵的西方新帝國主義中掙脫出來更熱門的話題了。在美國,「新帝國主義」一詞帶著馬克思主義的色彩,因而被認為過於意識形態而不受歡迎。「美帝」一詞也讓許多美國人覺得受冒犯,但是實際上,過去的幾十年裡,這方面的研究著作非常多。這些語詞卻在冷戰時期的第三世界、共產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理論中被重度使用。但是並不能因為共產主義使用帝國一詞,就讓這個本身失去意義:至少有四個世紀的時間,西方國家確實是全球的主導勢力,並依此獲得巨大利益,卻極少受罰。而今天的美國,幾乎在所有領域都佔有主導權力,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這點美方自己也都承認的。這些現象被稱為「霸權」或者帝國力量,有些新保守派思想家也公然接受美帝一說。不管如何稱呼,但是現象是真實存在的。

其實帝國一詞與事實也相去不遠:正式帝國主義時代結束之後,新的帝國形式出現了,特別是在中東地區,開始的時候,是由英國選定的順服統治者,作為新「獨立」政府的頭人;這些順服的國家統治者理應以西方需求為優先,即便拂逆本國人民的意願。親西方的統治者和本國人民之間的衝突達到了一個臨界點,伊朗、伊拉克、埃及以及敘利亞發生了革命,甚至在阿爾及利亞、利比亞、突尼西亞、約旦、伊拉克和葉門等地,更是發生了軍事政變。從那以後,阿拉伯世界和其他地方的大多數領導人都得到了西方的支持,沒有當選,並奉行在當地民眾中不受歡迎的親西方政策。

新帝國主義依然存在於穆斯林世界的兩大原因:一是因為大多數中東國家擁有地緣戰略的重要性,把握著能源及運輸路線。另外便是該地區依舊由軟弱順從的威權獨裁者統治。雖然直接的外國統治者已經消失了,但只是換成了現代機制,就拿埃及來說,美國透過世界銀行的貸款、軍售、外交支持、美軍基地、政治干預、操縱區域政策施壓,對當地的違反人權或公民自由的事件噤聲等等,都可以達到控制的目的。

所有這些新帝國的政策都在相關國家內部製造了出更多問題,削減了統治者的權威,激起了激進分子的暴力。這類的政治和經濟干預在中東地區比其他地區都更嚴重,因為「全球反恐戰爭」已經讓對立變得既深且廣,根除成了不可能的事。

作者為中東政治分析師與退役情報員。曾任中情局(CIA)阿富汗站長及國家情報會議(NIC)副主席,於中東居住近20年,足跡遍布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葉門與阿富汗。退役後曾任美國智庫蘭德公司(RAND)政治分析師,及西門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兼任歷史學教授,現居加拿大溫哥華。

富勒的著作相當多,包含《政治伊斯蘭的未來》(The Future of Political Islam)、《新土耳其共和國》(The New Turkish Republic: Turkey as a Pivotal State in the Muslim world),與他人合著有《土耳其的庫德族問題》(Turkey’s Kurdish Question)、《阿拉伯什葉派》(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s)等書。最新資訊也可參考他的個人網站:https://grahamefuller.com/


書名:《如果世界沒有伊斯蘭》
作者:葛雷姆.富勒(Graham E. Fuller)
出版社:廣場
出版時間: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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