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從三等秘書到駐美代表──一個台灣外交官的雜憶》

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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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川蔡通話

偶然與必然

台美在1979年斷交以前,雙方元首唯一會晤的場合即1960年6月18日艾森豪總統在任內晚期訪問台灣,由蔣中正總統親自接待。台北與華府當時不僅具正式邦交,且是「中美共同防禦條約」(Mutual Defense Treaty)下的軍事盟友,兩位軍人背景的反共國家領袖的會談,列入了雙邊關係的歷史性紀錄。

我當時還在國民學校二年級,記得由校長、老師帶著全年級的學生,穿上制服,和其他成千上萬大、中、小學的學生、機關團體代表,擠在台北市中山北路一、二段交界的街口定點等候。附近最顯著的建築物即是五層樓的「美而廉」西點麵包與咖啡廳,隔壁幾戶就是高牆圍蔽的美國大使官邸,算是台北市最具國際化的地段。當一長串黑頭車由重型機車開道,從松山機場一路進入市區,沿著兩邊仍有不少稻田、菜畦、低矮房舍的南京東路,緩緩經過我們的行列,艾、蔣站在敞篷禮車向夾道的群眾揮手致意,我們也起勁地揮舞小支兩國國旗歡迎,小小年紀何能體會其中的外交意涵。

1979年台美斷交將近四十年後的2016年12月2日,蔡英文總統與美國準元首川普終於打了一通約十分鐘的電話。對華府的代表處而言,這絕非一個偶然突發奇想的即興之作,但是否必然成真,在電話沒有接通以前,我們在第一線人員緊張不安,唯恐臨時生變或凸槌,功虧一簣!

2016年7月川普確定贏得共和黨提名,我們在華府除了全面動員情蒐外,也開始向熟識的共和黨友人洽請動用關係,引介川氏競選陣營的核心幕僚、策士、專家吃飯或茶敘。前聯邦參議院多數黨領袖杜爾(Bob Dole)是最早公開支持川普的共和黨大老,當然是駐處諮詢的管道之一,他也不止一次在選前親自向我深入分析選情,看好川普足以逆轉,擊敗希拉蕊。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The Heritage Foundation)也自始向川普獻計,提供內政、外交競選政見,會長佛訥(Edwin Feulner)長期友台,加上基金會不乏各領域的學者專家與卸任官員,自屬駐處洽助對象之一。

不少與駐處素有交情的共和黨籍國會議員、資深助理、金主、保守派人士等在大勢所趨下,也紛紛投入川普團隊,盼在八年的歐巴馬政府後,得以班師回朝。而台灣長期與國會兩院及跨黨派智庫團體的聯繫,使駐處得以充分掌握相關的人事資訊,方便適時施力,台北也隨時授予機宜。

2016年11月8日大選結果揭曉,川普勝出,我們馬上啟動與川普當選人交接團隊的直接、間接聯繫,不排除任何高層互動模式,包括視訊與電話。

早在2016年11月17日,第一位外國政府領導人搶先飛到紐約並登上第五大道川普大樓(Trump Tower)者,就是日本安倍晉三首相。他以「路過貴地打個招呼」(drop by and say hello)為由會晤川普,順便遊說美國不宜退出TPP,並投其所好,贈送了一支金質高爾夫球桿作為伴手禮,博得了媒體極大版面。

我基於好奇,特別向一位瞭解內情的日方友人查證,獲告安倍此行乃紐約的日本大商社在第一時間向日方高層提議,東京方面當機立斷,安倍即刻上路並拔得頭籌。媒體刊出二人的畫面,顯示川普狀至得意,甚至忘形。(註:但川普基於競選政見,在2017年1月20日上任後第四天就宣布美國退出由歐巴馬主導的TPP,大澆日方一盆冷水。往後四年安倍一再辛苦經營與川普的交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日本政府最後接手完成了CPTPP談判)。

為配合台北與紐約十三小時的時差,駐美代表處縝密喬好「川蔡通話」時段並取得川普紐約辦公室的直撥電話號碼,呈報台北高層。我身上也緊緊揣著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12月1日整個晚上不敢入睡,一方面為了保密而不動聲色,另一方面深怕川普臨時改期、變卦或越洋電話突然斷線,心裡七上八下,何能成眠?

12月2日美東時間上午10點,台北時間晚上11點,蔡在總統府由國安會祕書長吳釗燮、外交部長李大維陪同,撥通電話後與川普愉快暢談了約十分鐘,較原訂的五分鐘加倍。

台北媒體呈現蔡、吳、李同框的歷史性鏡頭,均露出燦然的笑容!身在華府的我本人沒有參與連線,但在確定台北、紐約通話順利完成,當天中午與代表處幾位同仁便餐時,身上仍懷著那張電話號碼的紙條,破例喝了一大杯啤酒慶功!

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外交記者羅金(Josh Rogin)在2021年出版《天下大亂》(Chaos under Heaven)一書爆料,指出2016年12月2日的川蔡通話其實是一樁「意外」(accident)或即興演出(one-off gesture),乃主持智庫「2049計劃研究所」的前國防部官員薛瑞福(Randy Schriver)趁著政府交接階段一陣混亂之際,透過參與國務院交接小組的一位共和黨國會助理,將蔡夾帶排入川普的通話日程表。

羅金的版本其實是眾說紛紜的傳聞之一,見樹不見林,難謂公允,忽略或抹殺了我方和美方友人在2016年夏天後將近半年來低調、密集地洽助與鋪排。

事先知道12月2日「川蔡通話」確切時間及直撥電話號碼的華府人士,包括我本人在內,應該不超過五位。事後台北的媒體猜測美方的關鍵人物包括杜爾參議員、佛訥會長、薛瑞福、前副總統錢尼(Dick Cheney)的副國安顧問葉望輝(Stephen Yates)、時任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蒲博思(Reince Priebus)等。媒體同時點名蔡的國安、外交及駐美團隊發揮優異的專業素養,同心協力,鴨子划水地締造了歷史性的熱線10分鐘,允屬大功一件!

我作為參與全案秘密作業的成員之一,認為與其猜測是否歸功某個特定推手,倒不如肯定所有一路策劃、牽線、暗中幫忙,最終促成通話的台美雙方人士,畢竟這是一件沒有前例可循的集體創作,「成功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事實上在台北的決策指示前,我們在華府也依照標準作業程序,提出推案的利弊得失分析(SWOT analysis),為了儘早與素人新總統、新政府團隊搭線,乃向台北建議事不宜遲,何況安倍首相已捷足先登,不遠千里從日本親往紐約搏感情, 且川普本人也陸續與歐洲、亞太重要國家領袖通話,莫不形成對我們代表處的壓力。

我帶著華府、紐約兩地的同仁積極運籌布局,分頭與重點對象聯絡。至於白宮與聯邦政府,在政黨輪替階段也陷入兵荒馬亂,氣氛渾沌不明,歐巴馬的政治任命閣員、官員忙著清理辦公室,準備轉往私人企業、公關公司、大學或是民間組織、智庫找頭路。共和黨各方人士也穿梭華府、紐約之間求官、卡位或謀職,各類遊說及利益團體也摩拳擦掌,希望在2017年1月川普正式上台前形塑政策或人事影響力,這些現象毋寧是華府每四年或八年的常態。

國務院當然知道台灣駐美單位和華府其他近二百個大使館、國際組織一樣,設法與新政府人事建立聯繫。12月2日川蔡通話後震驚全球,北京的強烈反應不在話下,歐巴馬政府白宮及國務院官員似也難以置信,這起「意外」竟然成真!白宮僅能重申美方的「一中政策」不變,詎料在新聞稿中卻又使用川普當選人接聽「台灣總統」(President of Taiwan)電話的字眼。一般相信歐巴馬政府末期涉台政策官員對這通電話恐在狀況外,事先既未能向川普提醒或進言阻止,事後也不欲公開挑戰川普而自討沒趣,況且這些官員本身也忙著打包走人,根本無心追究。

若干自由派媒體則以尖酸的語氣,指陳川普此舉不啻明目張膽地激怒北京,認為是一個新手上場的超級失誤,使用了諸如「愚蠢」、「莽撞」、「挑釁」等形容詞,讓原本意氣風發的川普大感不悅,在自己的推特上反問:「台灣每年向美國採購上億美元的軍備,我居然不該接聽台灣總統的祝賀電話?」,言下道盡他的不爽情緒。兩天後他仍然以不解的口氣向電視媒體抱怨,「我為什麼要被『一中政策』綁死?」

一個禮拜後,中共國務委員,前外長楊潔篪氣噗噗趕到紐約滅火,透過季辛吉的管道搭上川普女婿庫許納(Jared Kushner)安排會晤川普的高級幕僚,向他們說教並進行「損害控管」。華府的中國大使館也向川普女兒伊凡卡(Ivanka Trump)及家人大下功夫。

三個月後的2017年2月9日晚上,已搬入白宮的川普由庫許納、新任國務卿提勒森(Rex Tillerson)陪同,在私人起居室(不是橢圓形總統辦公室)與習近平通話,並承諾今後不會再接聽台灣領導人的電話。事後白宮的聲明指出川普「應習主席的要求」,同意遵守(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Rogin指出這是國安會亞太事務資深主任博明(Matt Pottinger)的手筆。

從史無前例的「川蔡通話」到亡羊補牢的「川習通話」,整起事件告一段落。川普四年執政期間的美中台關係演變已是後話,但一通電話鮮活反映了三邊關係的敏感現實,劇情不乏懸疑、鬥智、玄機和運氣。台灣駐外人員基於爭取國家利益,使命必達,在面臨逆勢的國際環境中,設法突圍找到出路,在每個階段淬鍊韌性、意志與膽識,在「又期待」與「又怕受傷害」之間,知所取捨,義無反顧。

作者1953年出生於台北市大稻埕本土家庭,分別從建國高中、台大政治系、政大外交研究所畢業。在台灣接受完整養成教育,於1979年台美斷交的飄搖慘淡時刻加入公職,也是第一位通過國家高考、特考,從基層科員、駐美三等秘書起步,循序漸進,最後在特任駐美代表退休的專業外交官。

四十餘年的公職生涯包括在國內擔任外交部北美司司長,國際經濟合作司司長,兼任李登輝、陳水扁兩位總統的英語傳譯。於國外除三度派在華府,另曾任駐亞特蘭大處長、駐馬來西亞顧問、駐世界貿易組織副常任代表、駐匈牙利代表、駐義大利代表,其間獲邀出任哈佛大學訪問學人。2020年夏天自公職退休後,積極參與文教公益活動,並擔任知名民間企業及外交政策智庫資深顧問。


書名《從三等秘書到駐美代表──一個台灣外交官的雜憶
作者:高碩泰
出版社:允晨
出版時間: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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