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驚人的《第二性》
波娃在《鼎盛人生》中提到,在三○年代初期,「女性主義」和「性論戰」(sex wars)對她而言都還不具任何意義。所以,她是如何寫出這本人稱「女性主義聖經」的書的?
《第二性》在波娃四十一歲那年出版。當時,她已見識過全然不平等的男女關係是如何折磨她的母親。年輕時的波娃知道,男孩與女孩在上帝眼中是平等的,因此她反對人們以「對待女孩的方式」對待她。在書店遇到那個對著她暴露私處的店員後,她在陌生男性身邊常會感到不自在。她的摯友莎莎在臨死前經歷的是一場關於愛情、嫁妝的價值、傳統規範的爭執。她曾目睹她的好友在接受非法墮胎手術後併發感染而住院,也曾與對自己身體功能及快感十分無知的女性交談過。她遊歷過不同國家,這令她瞭解到有些習俗並必要,只是因為太過普遍所以看似不可或缺。她讀了她朋友薇奧麗.賴朵絲的小說《摧毀》(Ravages),驚訝於其對女性性慾的坦率描寫,也對自己的驚訝感到訝異。這本小說「真誠而具有詩意,以前所未見的方式表現了女性性慾」。
波娃在《皮洛士與齊納斯》中寫過,每個人在世間都占有一席之地,但其中只有一些人能自由選擇自己那一席地的位置在哪。人的境況具有歧義性:我們既是主體也是客體。身為客體,我們的世界受限於他人,他人為我們設下限制。身為主體,我們的行動不只實踐了自身的自由,也為其他人創造出新的境況。十八歲時,波娃在日記裡寫著:愛情有幾個地方「是令人厭惡的」。四○年代裡,她寫出了涉及哲學與文學領域的小說;而《第二性》裡的論述則橫跨了個人領域、政治領域與哲學領域,說明了有些以「愛」之名存在的事其實與愛無關。雖然也有些人對她表示讚賞,不過波娃在《第二性》剛出版時可說是受盡眾人排斥。要到數十年之後,《第二性》才會被視作女性主義經典之作。所以這本書裡究竟說了什麼,竟先後激起如此強烈的厭惡及崇敬之情?
在《第二性》的開場白中,波娃並未遮掩自己在書寫「女性」這個主題時所經歷的猶豫與惱怒。「在開始動筆寫以女性為題的書之前,我猶豫了好久。」她說,但在上個世紀裡,許多「愚蠢著述」一本接著一本出版,裡頭悼念著失落的女性氣質,並囑咐女人最好是「好好當個女人、保持女性氣質、成為真正的女人」—因此她無法再被動地袖手旁觀。
要瞭解波娃在此之前的沉默,就必須先瞭解當時的文化與歷史背景。一八六三年,朱爾.凡爾納(JulesVerne)寫了一本名為《二十世紀的巴黎》(Par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的小說。他在書中預言,二十世紀的女人都會穿著褲裝,並與男性接受同樣的教育。在其他作品中,凡爾納還預言了人類其他的成就:包括潛水艇、八十天環遊世界、甚至是月球之旅。但即便他已是一位成功的科幻小說家,《二十世紀的巴黎》仍被視為過於異想天開的作品—他的經紀商拒絕出版這本書。在波娃的年代裡,可可.香奈兒穿著褲子,而「飛來波」(Flapper)風潮則讓中性氣質變得時尚而迷人。進入職場的女性人數屢創新高,她們也獲得了投票權。許多女性甚至在競爭激烈的國考項目中表現亮眼、擊敗男性。不過,女性仍無法在銀行開戶,這件事要到一九六五年重新修改拿破崙法典後才會改變。四○年代末期,女性主義一詞與參政權運動密不可分,當時的法國社會與美國社會則認為女性主義者太過頭了—幾年前才得到投票權而已,現在她們又想要什麼了?
回顧人類歷史,波娃發現人類習於檢視他人的身體,並根據人的身體特徵創造出階層制度(Caste)—有時候甚至是奴隸的種姓制度。這件事在種族議題上顯而易見、毫無疑問。但波娃問的是,那麼在性別上呢?她認為男性將女性定義為「他者」,並將她們降格為另一個次等階級:第二性。
波娃在美國的經歷及她與美國女性主義者的談話讓她明白,有些女性主義者甚至覺得「女人」這個詞彙毫無用處;但她認為這些人落入了壞信念之中。陶樂絲.派克(Dorothy Parker)認為,只要人們視女性為「人」而非「女人」,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便能獲得解決。可是波娃說,「我們都生而為人」此論點的問題是:女人並不是男人。在這個層面上,女性與男性所擁有的平等是抽象的,而兩者各自擁有的可能性並不相同。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處境,而男性和女性的處境確實並不平等。可是,為什麼?波娃說,大家都看得出來人類被分成了兩種,兩種人有不同的身體、不同的臉、不同的衣著、不同的興趣、不同的職業。但事實上,妳就算擁有女性的生殖器官也不一定能夠被視為「女人」—人們仍可能指控你「不像個女人」。當喬治桑(George Sand)開始嘲弄傳統女性氣質時,福婁拜發自內心地說她是「第三性」。
所以波娃問:如果擁有女性的身體不是作為女人的充分條件,那麼什麼是女人?
波娃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女人是男人所不是的。套句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的話,「男人(man)是衡量人類的尺度」—若要對「整體人類」做出判斷,男人便是參考標準。綜觀人類歷史,有許多男人深信女人是次等生物,而她們的看法與「整體人類」所關切之事並不相干。即使到了一九四○年代,波娃的論點仍僅因她身為女性而遭到屏棄:
令我不悅的是,每當討論抽象事物時總會有男性告訴我:「妳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你是個女人。」而我知道唯一的反擊方式是告訴對方「我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這是真的」—如此一來我便抹煞了自身的主體性。我不可能告訴他們「你與我想法相反,是因為你是個男人」—因為身為男性這件事並不具備特殊性,身為男性的人天生就是正當的存在。
波娃說,女人是男人所不是的,這樣的說法借鑑了黑格爾對於「他者」的論點。人類有種根深蒂固的傾向,總把自己與自己視之為他者的對象放在對立面;於是,男人將自己視為自由的「主體」,並將女性界定為相反的「客體」。但令波娃不解的是,這樣的情況為什麼這麼普遍,而且長久以來都是如此?她想,難道沒有更多女人對於男人以如此有損人格的方式界定她們表達抗議嗎?
那些耳熟能詳的、反對女性主義的論證,波娃都聽過:女性主義令家庭價值崩壞!女性主義拉低平均薪資!女人的崗位在家裡!男人與女人必須有所區隔,「但兩者仍然平等」!不過,波娃認為這些論點的背後是極為惡劣的壞信念,就像美國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一樣。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曾批評過,美國白人讓黑人為他們擦鞋,然後說這群人唯一有辦法做好的工作就是擦鞋。波娃認為同樣的錯誤推論也發生在女人身上—女人被限縮在次人一等的處境中,能力也被視為有限。女人在這社會中的一席之地雖是次等位置,但這並不代表她們生來就「是」次等的。「我們必須清楚理解『是』這個字的範疇」,她說,「『是』代表著『已成為』」。
作者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的「宗教,哲學與文化」講座之講師。在此之前,曾任職於赫特福德大學(University of Hertfordshire)和牛津大學,對哲學、女性主義和宗教特別感興趣,著有《沙特與神學》(Sartre and Theology)、《沙特論罪惡》(Sartre on Sin)和《存在主義思想的神秘來源》(The Mystical Sources of Existentialist Thought)等。
書名:《成為西蒙波娃》
作者:凱特‧寇克派翠
出版社:衛城
出版時間: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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