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我的黑手父親》

游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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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的「鐵飯碗」

堅持小孩子一定要活動身體的父親,在我和弟弟三、四歲的時候,就要我們學騎腳踏車了。我和弟弟或許想不起出生到學會騎三輪車為止的記憶,但一定不會忘記第一次拆掉輔助輪的那一天。

父親認為小孩子學腳踏車根本不需要輔助輪,學到一個程度,要拆就一次兩個都拆掉,反而可以騎得比較順。但我因為害怕,堅持先拆一個就好,結果反而因為左右受力不均而騎得左搖右晃,最終也免不了在父親放手後摔跤的命運。

父親說,他們小時候是大哥帶他們去騎腳踏車的,當時根本也沒有什麼輔助輪,摔個幾次自然就學會了。沒有方法、無須理論,讓身體適應、記得,慢慢就知道了。這種學習技術的方式,叫做「默會知識」。

師傅的默會知識

在大學勞動研究課堂上,教授為了讓我們更輕易理解什麼是「默會知識」,通常是以「騎腳踏車」、「溜冰」或「游泳」等我們常見的休閒技能來舉例,這些都屬於不刻意學習就做不到、一旦經過學習就不會忘記的技術。

經過砥礪磨練而更加精進的默會知識,則會成為他人無法輕易模仿習得的武器。比如說,一般人稍微努力就能做到的「溜冰」,在日本滑冰國手羽生結弦身上還能透過訓練與鑽研,變成一連串優美的三周跳、四周跳,甚至是後外四周跳。但所有期望像羽生一樣跳出後外四周跳的滑冰選手,卻不可能透過文字或者口頭說明來習得這門技術。

衍生到勞動場域,默會知識就是那些不使用教科書、沒有被制定標準作業流程,例如使用工具的訣竅、手勢等等難以透過文字、圖像或語言等載體進行傳授,必須在一次次的練習與經驗中累積下來的工作技術與知識。

我曾經邀請師傅說明一台拖車的製造流程,但師傅卻給了我這樣一段話:

怎麼做……啊就那樣啊,兩隻大樑先進來,角度凹一凹,然後就開始做四邊的框啊。四邊的框接起來,就黏中間的條仔(tiâu-á)。如果是平板就差不多到這裡,如果是斗仔,就要黏旁邊的擋板,有些要用油壓缸的,在條仔黏起來之前油壓缸就要進去啊,看是做什麼啦!(明仔)

這位師傅說得輕鬆寫意,一旁的其他師傅也頻頻點頭表示認同,但聽在我耳裡就是滿頭問號,要問的細節太多,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那樣是哪樣?大樑是什麼?角度怎麼決定?怎麼凹?四邊的框用什麼做?要做成什麼樣?條仔是什麼?擋板是什麼、要怎麼做?」師傅兩分鐘就陳述完的一段話,在我這麼一個外行人心中,就能產生這麼多疑問。

然而這樣的陳述方式,卻能在師傅之間產生共鳴,因為他們長時間都是用這一套語言、這一套流程來工作的。這就是「默會知識」的具體呈現,它無法簡單習得,只能靠時間與經驗的累積才能學會。這一套除了同行以外誰都無法理解的語言,就像是父親學騎腳踏車的經驗一樣,在這個環境待久了、做久了、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了。

這是不長期學習累積就無法擁有的知識,這類知識不僅無法用文字表述,傳授也不是這麼容易,你可以期待一位老經驗的師傅具有高超的技術,能快速又精準地完成每一件工作的委託,但你可不能期待每位師傅都能言善道、還對指導學徒自有一套心得。這一切都得從實作中體會與傳授。

動手之前先動腦

詢問拖車師傅「拖車的製造流程是什麼?」他們只會給出上面那一段簡短的答案,需要仔細追問,才能得知從接訂單到製造完成之間要經過哪些步驟,也才能知道,原來從接到訂單那一刻,師傅的工作就開始了。

在各位的想像中,拖車師傅的工作是從哪個流程開始的呢?我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認為他們工作的第一步驟,應該始於他們拿起工具對著材料做出的第一個動作,但事實卻不是我想的這麼簡單。

按照我原先的想像,拖車的製造流程應該是收到訂單之後,就等待公司將材料訂好送到,等材料到位之後,師傅就可以開始動手製造,完成工序再驗收交貨,這樣應該就是師傅工作的全部吧?但事實上,從收到訂單到開始製造之間還有一個計算過程,而出乎我意料的,這個計算過程是由師傅完成的。

一台拖車從訂單到開始製造的流程,可以簡單呈現為下頁圖,其中「模擬製造流程」是指師傅收到訂單車體的型號後,先簡單在腦中預想一輪所有工作流程,以及需要用到的材料、零件等等。

基本上,師傅會在這個步驟就有大致的概念,接著才開始計算精確的材料數量。師傅會根據下訂廠商的需求與業務類型,以及製造成本等要素,決定要使用哪一家的材料、什麼品質的鋼材以及數量,也會一併估算連帶附加功能所需的外掛零件。在列出具體數字與品項之後,才會交給工廠的文職人員或老闆來訂購材料。

如同前述,在真正動手製造之前,有許多需要「動腦」的工作,但是當問及師傅「拖車的工作流程」時,他們通常不會敘述到這些模擬與計算的過程。這個流程是我在田野間觀察時,不小心注意到的。當時我所在的工廠正好有新的訂單,而師傅接到老闆指示之後,便拿起石灰筆[1]就著工廠地板寫寫畫畫。我問了父親才知道,原來他們工作的第一步就是拿筆計算。

這個階段的計算過程,每個人有各自的風格,有的人在想過一輪之後,會直接拿著石灰筆就著地板一一記下;有的人稍微講究一點,會拿工廠散落在地上的紙板或日曆紙背面,用鉛筆或原子筆記錄。

就算師傅的工作是從「拿筆」開始,但也不太容易看到師傅坐在桌子前拿著紙筆一條一條邊想邊列的模樣。熟練的師傅,可能接到訂單的當下,便以極快的速度,甚至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完成計算的工作。

除了模擬工作流程與計算材料,有些師傅也會繪製簡便的「設計圖」。印象中,父親有一本用了非常久的工作記事本(過期十年皮質封面的工商日誌,某保險公司的贈品),裡頭斷斷續續記錄了他畫下的設計圖,而父親飯後坐在餐桌上畫圖的畫面,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說是「設計圖」,其實內容也非常簡潔,大概十數筆就能完成車體的外框圖,標上長寬高等大致尺寸、焊接其他細部結構的位置、附掛零件的位置等等資訊,這樣就算是一張設計圖。整個過程完全手繪、簡潔潦草,如果在繪圖過程中使用到尺,那也只是拿來畫直線,跟比例、尺寸毫不相干。

這種「設計圖」說到底也只能供師傅自己使用,父親甚至也只在對該種車體尚不熟悉或買家有特殊要求而需要自我提醒時,才會特別繪製設計圖。這類草圖,一般都不需要經過上級或有關單位審核確認,只要師傅自己可以理解,再潦草、再不精確都沒有關係,繪圖、成圖的過程自然也不必太多講究。

然而師傅的手工設計圖,在法規修改之後,便改由專職的「工程師」繪製,繪圖的工具以及圖載資訊都變得更加複雜,漸漸成為師傅做不來的工作。

「劃地盤」

材料送到工廠之後,師傅還要根據產品尺寸和可能需要用到的機具,來規劃自己需要的工作空間和材料放置的空間。

由於拖車車體沉重龐大,就算只有外框,一旦把框架搭起來,直到完成之前可能都沒辦法再次移動;而沉重的鋼材一枝一枝地移動都需要天車輔助吊掛,因此需要預留前後左右移動的空間,還有師傅工作所需要使用的焊接機、切割機等機具,也都需要擺放的空間,所以足夠且可供機具在各師傅的工作廠之間順暢移動的空間,就會成為師傅的課題。

比如說師傅會思考這筆訂單一次要做幾台車,如果工廠中還有其他正在進行的工作,那這些訂單要交給幾位師傅同時來處理?位置要怎麼安排,才不會在工具與空間使用上跟其他車體工作發生矛盾?只做修理的車,是要放在工具使用比較不便的工廠內側角落?還是因為修車工時較短,所以放在方便進出的門口附近比較恰當?

若是只能放兩、三台車的小工廠,這方面的問題就不大,但如果是較具規模的工業公司,可能同時有六台車、六組師傅在工作,這時候彼此的溝通就很重要。尤其像我父親這樣不屬於單一工廠的「外掛」型師傅,為了讓這個階段順利進行,就算不是他長期固定的夥伴或是頻繁接觸合作的師傅,也要注意日常的人際關係。

只要溝通順暢、師傅之間培養出一定的默契,這個流程就可以瞬間完成。我目睹到的案例是,師傅從接到訂單到完成訂料,幾乎在半小時以內就可以完成了,而師傅在請辦公室的文職人員下訂材料的同時,也已經跟「左右鄰居」預約好想要的工作空間了。

我所接觸到的幾家鐵工廠,都不太有爭地盤的問題,各個師傅獨立工作、不礙到彼此,也就不太容易互相刁難。通常師傅在為自己規劃空間時,也會預留足夠的空間給他人,而要能很快判斷自己需要多少空間、要留給他人多少空間,以及規劃機具工具可以「走」的路線,就相當仰賴師傅對於各種車體製造流程的認識與理解。

說到底,車體雖然龐大,但用成人步伐來說,也是十來步的事,長寬高都有一定規格,師傅所需的工作場域,就只有整個車體結構外加一個成年男性可以蹲下、走動、頂多放置中型機具的空間而已。要造成離譜的紛爭不容易,遇到談不攏的地方,就請老闆仲裁,只要熟悉工作流程並對彼此的工作模式有所了解,工作空間的相互協調,對師傅來說,絕對不是難事。

工程師與工料測量師

師傅重視「動手」的技能,看一個師傅的工夫,就要看他工作的「手路」,但是手路固然重要,這些計算模擬,事實上也左右了一台拖車製造所需要的成本與時間,至為關鍵。

對我來說,師傅們真正厲害之處,具體呈現在他們開始製造之前的模擬工作,而這些可能是師傅覺得不足掛齒的日常工作。這讓我想起在學日文時,日文老師要我們用日文介紹父母親的工作,對我來說,要跟同學介紹拖車師傅這項職業始終是件難事,更何況要用日文介紹。

但當我跟日文老師簡述父親的工作內容後,老師說可以使用「エンジニア」(engineer)。初聞這個說法,我內心有些衝擊,這群師傅對於自己的工作簡直沒有一點好話,常常說沒三句,就開始貶低自己,但事實上他們自己大概也沒想到,他們的工作在外人眼裡可以用「工程師」來形容。

我曾經在網路媒體《換日線》中,看到一篇工料測量師(Quantity Surveyor)的報導,大意是在建築世界中,被稱為Quantity Surveyor的專家,必須在施工前做好整棟大樓的建築材料分配、規劃與估價,工作內容與負責設計規劃的建築師、負責監工建造的工程師相輔相成,這種被稱為「建築界會計師」的專家,據說是全球瘋搶的人才。而在台灣,該篇文章說,就算是已經發展到頗有規模的建築界,也未必能有這樣的精密分工,台灣建築業當中的建築師、工程師,依然必須擁有十八般武藝,包辦一個建築案件中的大小事。

這一篇文章之所以讓我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為我立刻與自己的研究做了連結。為什麼台灣會有這樣分工不精密的特性呢?除了業者希望壓低人力成本之外,我猜很大一部分是源自於傳統師徒制的人才培育方式,這種影響台灣工業化進程的人才培育傳統,就是希望培養出一個從無到有都能獨立作業的全才。

製造出一台拖車當然不比蓋一棟要防水抗震、通風採光機能良好、動線俱佳的房子來得複雜,拖車結構單純,再怎麼複合,也就兩、三種功能,所以拿拖車師傅的工作跟建築工作者類比,有失公允,但這些製造拖車的師傅,也是在製作過程中必須兼任Quantity Surveyor的全才型從業者。

如果真的要把這麼新穎的全英文拼寫出來的職稱套用在父親和其他師傅身上,搞不好他們還會第一個不同意。那些完成工作所需要的隱性成本,包含經年累月的訓練及經驗積累,包含他們從未正視過的那些計算、評估過程,我們這些外行人再如何讚嘆驚訝,他們大概只會說一句「無啥啦(bô siánn–lah)」,然後一笑置之。

[1]:石灰筆,台語俗稱石筆,常見用於水電、鐵工、木工、建築領域工程做記號用的筆。

作者為七年級生,高雄市小港區人,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從小在工業區長大練就不太會過敏的鋼鐵之肺與支氣管,曾經是極度怕冷、超級早睡的南國的孩子,大學與研究所在風城接受各路大學生與寒冷冬天的洗禮,成功取得熬夜及抗寒屬性。碩士論文《「做師傅就好」:港都黑手師傅的生命、工作與社會流動》獲得臺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佳作獎、碩士論文田野工作獎、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碩士論文優秀獎。現於NPO的世界載浮載沉,試圖維持心裡那點理想之光,並尋找與現實生活壓力之間的平衡點。聯絡方式  hsin2136@gmail.com


名:《我的黑手父親》
作者:謝嘉心
出版社:游擊文化
出版時間: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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