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歷史終結之後:法蘭西斯.福山訪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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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什麼是歷史的終結?

如果有人說「歷史的終結」,那幾乎可以確定是講到福山。如果有人說「走向丹麥」也是這樣。一般人對福山的理解是,他就是宣稱自由民主是歷史的終結、丹麥是成功社會的象徵的那個人。瞭解《歷史終結》對於追溯福山理念與思想的發展十分重要。乍看之下,這應該是他寫過的最樂觀的一本書。但是仔細一看,卻會發現他對於未來有一種較為悲觀的看法。此外,就像我們將發現的,它大概是被誤解最多的一本書。但是就像孩子一樣,書籍也有自己的生命,常常完全不受父母的願望與用心的左右。

為自由民主的理念辯護

法斯廷:〈歷史的終結?〉這篇文章發表於一九八九年。你的主要訊息是什麼?

福 山:一百多年來,大多數進步派知識分子都認為歷史的終結將通往共產主義。這就是卡爾.馬克思所認為的歷史的終結。這個歷史終結的概念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裡借來的。在一九八八到八九年這段時間的前一年,我開始認為,我們看起來並不像要走到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終結,而是相反,我們正走向某種更像黑格爾說的那種歷史終結,這種終結將會是一個與市場經濟掛鉤的自由國家或者自由民主。這才是我當時真正的論點。然後這個論題被誤解了。

我是在黑格爾與馬克思的意義上使用「歷史的終結」這個概念的。在這個意義上的「歷史」,其現代的同義詞是「發展」或「現代化」。歷史終結的問題並不是歷史的停止。而是現代化要走向何方的問題。

法斯廷:你為什麼寫這篇文章,你怎麼得出這個構想的?

福 山:我那時候在蘭德公司工作。我們有十幾個人專門研究蘇聯,大多關注外交政策與安全議題。但是我們開始越來越關注蘇聯的國內政策,因為那裡的情勢似乎變化非常快。有一次,我讀了戈巴契夫(Gorbachev)的一篇演講。那篇演講大概是在一九八七年左右,他說,社會主義的本質是競爭。我認為這是一個重大的發展。我那些研究政治理論的朋友都知道「歷史的終結」。這並不是一個新的口號。在那個圈子裡,每個人都知道黑格爾和柯耶夫用過這個詞。所以我打電話給我的一個朋友,說:「如果戈巴契夫這樣說,那麼這就是歷史的終結。」我想這就是這個想法的起源。艾倫.布魯姆和內森.塔可夫邀請我到芝加哥大學做一個演講。那個演講系列是探討西方的沒落的(帶個問號)。當他們邀請我時,我說:「好吧,我講,但不會是關於沒落。而是會關於西方的勝利。」他們說,「你就講,沒問題。」

法斯廷:我們經常聽到你提到俄羅斯出生的哲學家亞歷山大.柯耶夫,說從他那裡得到啟發。你是怎麼聽到柯耶夫的?他在黑格爾身上看到什麼東西讓你覺得有趣?

福 山:柯耶夫也許是法國在兩次大戰之間的時代裡最著名的知識分子。他開了一個關於解讀黑格爾的討論課,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力。他的課堂講稿被出版為一本書,《黑格爾導論》(Introduction à la lecture de Hegel)。連同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雷蒙.阿隆在內,有許多法國戰後的知識分子都是那個研討課上的學生。柯耶夫從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Spirit)中抽象出一個觀點,即歷史實際上已經隨著法國大革命而具體結束,自由與平等的理念已經被普遍化。他說的是「歷史已經達成了」。不過這個勝利只發生在大都市地區,主要是在理念的層次上。它還沒有穿透邊緣地帶,但它將會這樣做。我突然發現柯耶夫是對的;在對於一個公正的社會秩序的規範性理解方面,我們還沒有超越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自由共和國。我們嘗試了各種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的替代方案,但沒有一個真正能好好運作。

法斯廷:把歷史視為以各種事件、危機與發展所刻畫的事實,跟把歷史視為一種將政治秩序的矛盾逐漸加以消除的辯證發展,這兩種歷史概念是不一樣的。《歷史終結》的第二部分實際上是相當陰暗的。

福 山:《歷史終結》裡〈最後之人〉的章節是探討在一個成功的自由民主制度裡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問題在於,有許多人與群體會繼續尋求被認可;和平與繁榮最終不會讓他們感到滿足。出於這個原因,我當時就非常明確地說,民族主義或宗教都不會從世界政治中消失,但是現在很少有人記得這句話。

右翼的批評構成對自由民主最危險的威脅

法斯廷:你在一九九五年寫了一篇文章〈對歷史終結的反思,五年之後〉(Reflections on The End of History, Five Years On),其中你的主要論點是:

〔我的批評者〕從根本上弄錯了「歷史的終結」這個語詞的重點。這不是一個關於實然(is)的陳述,而是關於應然(ought):基於各種理論的原因,自由民主與自由市場構成最好的政治形態,於各種理論的原因,自由民主與自由市場構成最好的政治形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組織人類社會的各種可選方式當中最好的一種(或者再一次,如果你喜歡邱吉爾的表達法,是各種壞的選擇當中最不壞的一種)。它最充分地(儘管不是完全地)滿足了人類最基本的渴望,因此我們可以預期它比其他制度或其他政治組織的原則更普遍、更持久。然而,它並沒有完全地滿足這些渴望,這意味著,歷史問題的解決還不能劃上句點。

這是一個規範性的,而不是實證的陳述。

法斯廷:你能評論一下來自左派的攻擊嗎?

福 山:最有分量的批評不是來自左派,因為大多數左派在那個時候已經放棄了共產主義。沒有人願意主張說,我們還有一個更高的階段,屆時我們要把所有的私有財產收歸國有,並建立一個中央集權的列寧主義國家。有一類批評說,資本主義中仍然有些重大的矛盾,還需要以某種方式轉換到一個不同的經濟體系,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除了對資本主義體系更嚴的監管以及更強的社會保障之外,那個替代方案是什麼。你可以有多一點市場經濟,你可以有少一點市場經濟,但你基本上還是在市場經濟裡。唯一的替代方案是走到一個地步,你開始真的嘗試去廢除私有財產制;但是除了在特定有限的圈子裡,沒有多少人願意走那麼遠。

法斯廷:今天對你的論點最合理與最危險的批評是什麼?

福 山:嗯,有幾種不同的類型,但來自右派的可能是最危險的。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事情,因為右派正在慢慢發展一種觀點,即問題真的出在自由主義身上,他們不希望有一個開放與完全寬容的社會。他們的理由是,既然社會是圍繞著民族認同而建立的,他們想保留那些身分認同,因此他們不想接受比如同性婚姻等這類事物。他們相信他們有權利不接受。這就是許多民粹運動可以被煽動的原因,而且俄羅斯人介入很深。普丁真的不是因為他的立場而出手的。他採取這個立場,是因為這個立場能合理化他所做的事。俄羅斯人現在開始說,「是的,這種替代方案是基於傳統基督教價值的,我們不想要一個自由社會,那種社會太頹廢,還提倡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實際上那個自由的部分才是他們所反對的。

一個可以同意與被誤解的論題

在二〇〇〇年代初期,報紙的頭條說,九一一是「福山的終結」,杭亭頓的文明衝突理論獲得勝利。阿米太.愛茲安尼(Amitai Etzioni)指出,「福山是少數幾個歷久不衰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一般人當媒體明星常常只有十五分鐘知名度,之後就被丟在一邊。但是他卻能長期維持下來。」 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的保羅.薩加爾(Paul Sagar)在二〇一七年寫了一篇談福山的文章。根據薩加爾所說,《歷史終結》可能是二戰後被誤解最多的一本書。 這個論題仍一直引發回應。

法斯廷:遭到誤讀與誤解是怎樣的體驗?

福 山:嗯,在寫了那本書以後,只要是我有參加的辯論,與其重新梳理那些對我的論點的愚蠢誤解,我都儘量試著推進到我認為更重要的討論上。我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同樣的論述。我不確定這些辯論能不能有很豐碩的成果。

法斯廷:我同意,但是你覺得你的批評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你一定是踩到某些地雷。你能詳細地說明一下,批評者有哪些論點,以及你認為為何會得到這樣的回應?

福 山:一個敵意的來源是與美國的外交和經濟政策有關。特別是在伊拉克戰爭的時候,很多人都誤解了我。我覺得最大的誤解⸺而且這個真正令我不快⸺他們說我是在經濟上提倡一種特別的美國新自由主義模式,在外交政策上則提倡一種新保守主義模式。這從來都是子虛烏有。從一開始我就說,比起美國,歐盟將更代表歷史的真正終結。

法斯廷:在你的〈對歷史終結的反思,五年之後〉中,你說我們不能對未來太過樂觀,即使我們認為自由民主是一種運作良好的政治秩序。即使我可以猜到你的回答,然而是否真的會有個「終結」可言?

福 山:我認為它可以作為一個目的地。實際上,我們是否能真正到達那裡,這仍然是一個問題。我們必須努力爭取。

法斯廷:歷史的終結是一個規範性的陳述,而不是一個實證的條件。一九八九年後,歷史從未停止;並非所有國家都變成自由民主國家。動盪、衝突與戰爭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在波士尼亞、伊拉克、敘利亞,也在金融市場。二〇一八年,亞沙.蒙克(YaschaMounk)出版了《人民與民主:為什麼我們的自由處於危險之中,以及如何拯救它》,然後二〇二〇年一月他在《民主雜誌》上寫了一篇評論,標題是〈再談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 Revisited)。在你的書出版三十年後,他是怎麼說的?

福 山:亞沙.蒙克跟我一樣,也認為宣稱歷史終結已經成為一種流行。他正確地指出,人們會希望在民主制度中保持普遍的承認與尊重,而且不希望有一個專制的政治制度。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專制政權能夠像民主國家那樣滿足被承認的願望,而且在它們能辦到之前,我的論點在這一點上就還是成立的。但是當然,事情可能會發生變化。民主政體必須提供運作良好的社會,而且當有人嘗試用武力推翻民主,試著用專制體制來取代民主時,民主政體必須能抵擋得住。如果民主政體失敗了,那我的論點就不再成立了。

法斯廷:基本的問題是,當國家現代化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會變成中國、伊朗,或沙烏地阿拉伯嗎?

福 山:不,正如我曾對一位丹麥採訪者所說的,他們會成為跟丹麥一樣,或者至少努力這麼做。

如果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那我們如何才能到達丹麥呢?我們又為什麼要去那裡呢?歷史終結的論題是牽涉到自由民主國家,認為各種政治體制之間的意識型態鬥爭已經在黑格爾的意義上到達終點。正如福山在一九八九年的〈歷史的終結?〉一文中所寫的:「但是在歷史的終點,並不需要所有社會都成為成功的自由社會,而只需要它們停止意識型態的偽裝,好像自己才代表人類社會另一個更高的形態那樣。」 從那時起,自由民主政體的運作就成為福山的主要關懷,特別關於是我們該付出什麼,才能讓民主政體運作良好。這又把我們帶到丹麥:作為一個運作良好的民主國家的範例,有一個可靠的國家制度以及英才領導的官僚機構。國家建構並不是《歷史終結》中的核心問題,但是多年下來這個主題對福山來說越來越重要。

馬蒂爾德.法斯廷是挪威最具影響力的智庫之一Civita的研究員與計畫主持人;她每週固定在Civita有一個播客節目。她出版的作品包括《選擇的自由》(Freedom of Choice)、《公民與社群》(The Citizen and the Community)以及《托爾克-阿斯克豪申與挪威的歷史經濟思想:對一位被遺忘的挪威前驅經濟學家的再審視》(TorkelAschehoug and Norwegian Historical Economic Thought: Reconsidering a Forgotten Norwegian Pioneer Economist)。法斯廷在挪威經濟學院獲得經濟學碩士學位,在奧斯陸大學獲得思想史的學士與碩士學位,並在德國埃爾福特大學(University of Erfurt)獲得經濟思想史的博士學位。

法蘭西斯.福山是「弗里曼─斯波格利國際研究所」(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FSI)的「奧利維爾─諾梅利尼資深研究員」(Olivier Nomellini Senior Fellow),「福特─多爾西國際政策碩士學程」(Ford Dorsey Master’s in International Policy)主持人,以及史丹佛大學FSI「民主、經濟發展與法治研究中心」的莫斯巴赫主任(Mosbacher Director)。他在與民主化和國際政治經濟相關的議題上著作甚豐,包括他開創性的著作《歷史終結與最後之人》。他最新的一本書是《身分政治:尊嚴訴求與怨恨政治》。


書名歷史終結之後:法蘭西斯.福山訪談集
作者:馬蒂爾德.法斯廷(Mathilde Fasting)&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出版社:開學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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