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觸及死囚內心的受刑人廣播電台
作者:凱莉.布萊金格
車子剛開過德州利文斯頓市(Livingston)郊區的東天碧教堂(East Tempe Church),我就聽到收音機裡傳來的罐頭笑聲。那是已有三十年歷史的電視實境喜劇《馬丁》(Martin)裡的笑聲。馬丁這個虛構的底特律人,以急促的語調說著有趣妙語,聲音透過汽車喇叭迴盪在我的車子裡,與車輪下蜿蜒的鄉間小道顯得格格不入。
笑聲停歇,一位名叫「麥克邁」(Megamind)的節目主持人切入,開始介紹下一段節目。「把它融入你的客房服務風格,」他用半開玩笑的口號結束節目。但就像他的大多數聽眾一樣,麥克邁並沒有房間。他住在一個超高安全級別監獄裡,有一個鐵架床位,真名是瑞米.赫札伊菲(Ramy Hozaifeh)。對於住在艾倫.普朗斯基監獄(Allan B. Polunsky)的受刑人而言,赫札伊菲最廣為人知的身分,是調頻一○六點五,屬於獄方的坦克電台(The Tank)的固定主持人。
坦克電台的輸出功率實在太低,因此只要一離開停車場,就只能再聽一、兩分鐘。不過這個電台與監獄外的商業電台一樣,節目豐富多元,內容從重金屬到心靈勵志,應有盡有。所有的節目都在位於監獄內的錄音室錄製。錄音室裡塞滿了設備,大多來自教堂與宗教團體的捐贈。坦克電台沒有聖昆汀(San Quentin State Prison)播客節目《流言蜚語》(Ear Hustle)的知名度或大量追隨者,卻能讓美國管制最嚴格的一座死囚監獄,擁有觸及外面世界的聲音。一如大多數的監禁之地,普朗斯基監獄通常並不允許受刑人互相寫信。但是為了廣播電台,典獄長設法破了例,允許獄友們透過監獄牧師將文章與詩作轉給赫札伊菲以及其他節目主持人,為德州最孤立的一群人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們成為監獄社會的一份子。
赫札伊菲每天早上都會播放一集《馬丁》或《山佛父子》(Sanford and Son),這類節目就算看不到動作,光聽聲音也可以想像劇情,畢竟聽眾都被關在沒有電視的牢房裡。「你可以聽到他們耍寶,」赫札伊菲這麼說。「根本不需要看到戲裡的人。」
就像大多數的監獄,這座位於休士頓北邊一個半小時車程、關了約三千人的監牢慘澹無光,對那些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單獨牢房裡的重刑犯而言,更是如此。這座監獄裡有數百名單獨監禁的受刑人(因為相關單位認為他們屬於危險份子或身處危險),還有將近兩百人是死刑犯。多年來,死刑犯一直都隔離在一般受刑人之外,他們不能去餐廳、教堂或主院,所以大部分時間只有當獄友經過的時候才能見到人,譬如負責清潔的受刑人來拖地或分發毛巾的時候。這些重刑犯不可以去上課或做監獄裡的工作,他們沒有小電腦或電視,但是他們有收音機。
第一次聽到這個監獄電台,是一個名叫約翰.亨利.瑞米瑞茲(John Henry Ramirez)的死刑犯告訴我的。那時距離他的死刑執行還有一週,我前去訪視是因為他要求獄方同意,在他被處死的時候,讓他的浸信會牧師將手放在他身上為他禱告。他回答我有關他的信仰以及他是否害怕死亡的問題,但他真正想要說的,是這個廣播電台。
「你出去到停車場後,可以調到這個電台,就可以聽了,」他還向我解釋,等我出了監獄,還可以趕上午間新聞以及當天的節目安排。「這在普朗斯基是很重要的事,」他補充說。「你真該聽聽大家是怎麼說的。」坦克電台始於二○二○年初,當時典獄長丹尼爾.迪克森(Daniel Dickerson)剛到普朗斯基監獄就任,有些受刑人問他:我們可不可以創立一個廣播電台?
在德州監獄系統工作了二十四年的迪克森遇過各種各樣的怪問題,但是這個問題他是頭一遭碰到。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聽聽這群受刑人怎麼說。
「當他們解釋整個狀況,說明可以達到什麼目的的時候,聽起來並不是個糟糕
的主意。當然所有的節目都是預先錄製,這樣有關單位才可以審查內容。」他說。
在迪克森的眼裡,這個電台可以幫助這裡的人關心彼此、建立連結,尤其這座監獄人手嚴重不足,不可能以任何其他方式拓展相關規畫。而且在新冠疫情初期,電台似乎是幫助受刑人了解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的好方式,連那些無法離開牢房的人也都能受益。
「或許不是所有人都有電視,但幾乎每個人都有收音機,」迪克森這麼對我說。「再說監區的每個人都知道,有些傢伙會把收音機音量調到震天價響,就算你沒有收音機也聽得到,反正大家可能本來就要聽。」
迪克森第一次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坐下來收聽後,沒有後悔他的決定。
「這是你們的監獄廣播電台,」迪克森微笑著說。「你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大家的改變。」
即使身為訪客,我都可以看到受刑人的改變。通常在我訪問死囚時,我們談的都是對方犯下的案子、即將到來的執行日,或者他們的居住條件。但是現在他們喋喋不休地說著早已牢記於心的節目表。週日有《抒情節奏》(Smooth Groove),饒舌排在週一、拉丁音樂則是星期二。還有一個晚上是麥克邁受到《從海岸到海岸AM》(Coast to Coast AM)啟發而開闢的陰謀論節目,另一個晚上則是另類音樂型態的節目。
「我最喜歡的節目是重金屬,」瑞米瑞茲說。節目名稱是《暗坑傳說》(Tales from the Pit),主持節目的受刑人小團體自稱「暗坑頭目」(pit chiefs),稱他們的聽眾為「暗坑團員」(pit crew)。最近他們也稱瑞米瑞茲為暗坑頭目,因為瑞米瑞茲寫意見給他們的頻率實在太高,已經成為節目的一份子。
在某些方面,坦克電台已經是那些永遠無法離開牢房之人的社區中心。除了音樂、每天宣布的事項,節目主持人也會播新聞、電影原聲帶(他們稱這個類型的音樂為浪漫喜劇,赫札伊菲偷偷這麼透露,可是「他們真的非常討厭監獄電影」)。
電台也有宗教節目、一個聖經饒舌節目、自殺防治節目,以及死刑犯提供的股市小道消息。有時候獄友還會互相訪問,有一次他們訪問了典獄長。十月造訪普朗斯基監獄時,他們也訪問了我。
與瑞米瑞茲談話時,他的熱情實在太吸引我了,因此我想要再訪普朗斯基,看看這個電台。典獄長帶我穿過迷宮似的走道與長廊後,終於抵達一間很小很小的房間。從外面看,簡直就像是衣櫥的門,但是房間裡卻塞滿了音響設備與電腦。除了主持人的白色囚衣,整個場景與外面世界任何地方的工作室都差不多。
當赫札伊菲按下錄音鍵時,我們談了一些我的經歷,包括我之前如何入獄,以及後來怎麼成為一名記者。不過因為我跑德州監獄新聞的時間很長,長到很多人都知道我的這些事情,有些人還會事先提出一些與眾不同的問題:監獄的食品雜貨部裡,你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你喜歡瑪丹娜、珍珠果醬,還是齊柏林飛船?喜歡披薩、牛排還是豆腐?
普朗斯基監獄的受刑人在他們的牢房裡主導這次訪問。在嚴格管制的監獄世界裡,擁有部分程度的掌控,並在一個由受刑人經營、以受刑人為聽眾的電台廣播節目中,聽到他們自己要說的話,其實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這正是吸引被關了二十年的死刑犯傑迪迪亞.墨菲(Jedidiah Murphy)的地方。從他開始聽坦克起,他就定期寫信給麥克邁的陰謀論節目。雖然這個節目的古怪內容與他的興趣吻合,但這不是吸引他的主因。他受到吸引的主因是聽眾不會因為他的過去而評斷他,因為這裡的所有聽眾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過去。
「被關在監獄裡的人根本不在乎你犯了什麼罪或是什麼狀況,」他寫給我的信這麼說。「這是獄友為了獄友而經營的電台。」
經營這個電台的人都了解這個意義有多麼重大。他們都不是死刑犯,但是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包括赫札伊菲,都待過單獨監禁的牢房,所以他們知道被隔離會讓人變得多麼錯亂。
「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赫札伊菲這麼說。「就是剝奪你的人性。而我想這個電台,把人性又重新放回去了。」
因為二○○四年一起殺人案而被判處死刑的瑞米瑞茲,幾天後就要被執行死刑了。負責重金屬音樂節目的那群主持人為他策畫了一張播放清單,並播送了他獄內好友與獄外支持者為他預錄的留言。節目中朗讀了聽眾的來信,細數他對電台的貢獻如何觸動他們的生活。
瑞米瑞茲一如既往收聽電台,但是這一次,他可以用他自己的聲音回應聽眾。瑞米瑞茲預計被送往刑場的前一天,典獄長做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決定:他讓這名死囚上教堂。那是一次在戶外舉行的特殊儀式,儘管有一道鐵柵欄將瑞米瑞茲與一般牢房受刑人組成的唱詩班隔開,但這仍是死刑犯首次可以得到的待遇。之後,坦克電台把最精彩的部分廣播給全監獄的受刑人聽。
當瑞米瑞茲透過坦克電台向所有獄友說話時,他提到了他的悔恨、描述了當他母親最後一次探訪後轉身離開時,他如何哭得稀哩嘩啦。但是他也談到了這個廣播電台,以及它如何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讓他成為團體的一份子。
「我不知道你們所有人是不是真的了解到這個影響有多大,因為你們全都在一般牢房,」他對著其他獄友這麼說。「看看你們身邊總是有著彼此。你們全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們全都可以走來走去、你們全都可以觸碰彼此。我們通通都沒有。你們都有團體,我們都是一個人,我們只有自己。」
瑞米瑞茲很快將獨自去另一個地方,在距離一個小時車程之外的亨茨維爾(Huntsville)無菌行刑室,朝他的死亡邁出最後一步。「你們知道電台的影響有多大嗎?」他這麼問。「我對這個世界所掠奪的一切、我做的一切壞事、我傷害過的所有人……我像個白痴一樣自私又草率的一切行為,現在我要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好漢做事好漢當。」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監獄裡的所有人沉默地聆聽著。
「多年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每一個人的立場看事情,」瑞米瑞茲繼續說著,解釋他如何全心全意投入這個電台,希望自己可以留下一些幫助其他人的東西。
「這個電台對我很重要,天啊,真的對我很重要,而這也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我是一個人。一個人待在牢房裡。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想的說給你們聽。」
一天後,就在有關單位準備執行死刑的那天晚上,最高法院決定聽聽他的上訴理由,暫停執行他的死刑。於是瑞米瑞茲又回到了死牢,等待法官意見的同時,重新聆聽坦克的廣播,把自己的想法與貢獻寫給麥克邁。
十月訪問完電台離開後,我循著原路反向而回,腦子裡一直想著瑞米瑞茲、赫札伊菲,以及那間塞滿音響設備的小房間。我把收音機轉到調頻一○六點五,聽到麥克邁正在激勵他的聽眾,他談信仰、談感恩之心,也談到如何讓牢獄生活變得有意義。剛過達樂雜貨店(Dollar General),麥克邁的聲音就開始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古老情歌,在干擾不斷的雜訊中,斷斷續續傳來破碎歌詞。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由「馬歇爾計畫」(the Marshall Project)與《衛報》合作出版
薩拉.魏恩曼(Sarah Weinman),編輯過兩本書:《女性犯罪作家:一九四○及五○年代的八本懸疑小說》(Women Crime Writers: Eight Suspense Novels of the 1940s & 50s)以及《麻煩的女兒、扭曲的妻子:家庭懸疑故事開創者選集》(Troubled Daughters, Twisted Wives: Stories From the Trailblazers of Domestic Suspense)。她的小說曾出現在《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希區考克》推理雜誌以及幾本選集當中,近年來她所寫的新聞報導以及雜文也曾刊登於《紐約時報》、《衛報》、《新共和》。二○一八年出版由根據啟發了經典名著《羅莉塔》的真實綁架事件所寫的書《蘿莉塔真人真事》(The Real Lolita);二○二○年出版《駭人聽聞的罪行》(Unspeakable Acts: True Tales of Crime, Murder, Deceit, and Obsession),獲得美國公共廣播電台年度最佳圖書獎。現居於紐約布魯克林區。

書名:《犯罪故事沒有說的事》
作者:薩拉.魏恩曼(Sarah Weinman)
出版社:商周
出版時間: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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