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第一響禮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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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美利堅合眾國的主權,在此首次獲得承認」

一七七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藍綠色的海面上飄散著陣陣白色硝煙,後頭緊接著轟隆砲響。而砲聲源起的那座不起眼的要塞,就坐落在西印度群島中的一座小島,荷屬聖佑達修斯島(St. Eustatius)上。聖佑達修斯島上的奧蘭治堡(Fort Orange)之所以發砲回禮,是在向進入外國港口的一艘美國船隻致意。那艘船,便是船桅上飄揚著大陸會議紅白條紋旗,正在駛入錨泊區的安德魯.多利亞號(Andrew Doria)。聖佑達修斯的回禮聲音雖小,卻不啻是迎接十八世紀最重大事件,第一道屬於官方的聲音。國際社會迎來了一個注定要改變歷史走向的新大西洋國家。

聖佑達修斯島上一景。圖片來源:Wikimedia-Commons

自美國革命成為事實的瞬間,歐洲社會便認識到了革命對政府性質的影響。美國革命之後,聖佑達修斯的母國,「廣大荷蘭人民的內心產生了非比尋常的變化」,在美國革命成功那幾年,派駐海牙的英國大使馬姆斯伯里伯爵,詹姆斯.哈里斯(Sir James Harris, Earl of Malmesbury)回憶道。他在回憶錄中寫著,「荷蘭省督的威信開始受到懷疑」(省督即是尼德蘭的君主暨奧蘭治親王)……「實際上所有的權威都在美利堅的英國殖民叛變成功後,受到了衝擊。」哈里斯大使所見證—即便只是觀念上而非實際上—的發展,是權力的轉移,是權力從貴族與君主的聖心獨斷,移轉到憲法與人民代表的手中。這段與其職業生涯重疊的權力轉移期間,從一七六七到一七九七年,是他認為「歐洲歷史上最風起雲湧的多事之秋」。奧蘭治堡向安德魯.多利亞號致意,事出聖佑達修斯總督約翰尼斯.德.葛拉夫(Johannes de Graa¬)授意,是北美叛亂殖民地在發表「獨立宣言」後,美利堅旗幟與國家地位接獲外國官員承認的首例。惟荷蘭首創先例並非這個事件最大的亮點,因為也有不少人認為他們比荷蘭更早。真正的亮點且容我指出,是在其他國家宣稱比荷蘭早的異議中,奧蘭治堡禮砲所代表的外交承認獲得了美國總統的確認。須知在美國於一九三九年致贈聖佑達修斯島的銘牌上,鐫刻有時任美國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的親簽。那面銘牌上是這麼寫的,「謹此紀念一七七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在聖佑達修斯島總督約翰尼斯.德.葛拉夫的命令下,此堡以對美國國旗致敬的砲響回應了雙桅橫帆戰船安德魯.多利亞號發出的國禮禮砲……美利堅合眾國的主權在此經由國有的船艦,首次接獲了外國官員授予的正式承認」。由此德.葛拉夫在美國的史冊中覓得了一個或許並不起眼,但確實無法抹滅的歷史定位。

聖佑達修斯總督約翰尼斯.德.葛拉夫(Johannes de Graaff)。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而這齣好戲的主角,安德魯.多利亞號,亦非等閒之輩,而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名船。在一七七五年十月十三日由大陸會議授權創立的大陸海軍中,一共有四艘商船經改裝而得以在其中服役,安德魯.多利亞號便是其中之一,而她也未經許久就在實際作戰中初試啼聲。她如前所述是一艘不算大的橫帆雙桅船,經過裝修而改頭換面,得以在新立的美國海軍中成為一股戰力。十月二十三日,她從距離費城不遠,紐澤西的濱海城鎮格洛斯特(Gloucester)揚帆出航,銜大陸會議之命要前往聖佑達修斯島,任務是接收軍需並致送給德.葛拉夫總督一份獨立宣言。憑藉其相當有限的帆面,她能只用三週多一點點的時間就乘著西風切穿大西洋洋面,於十一月十六日抵達終點,堪稱是一項壯舉。當時從北美航行到歐洲的往返時間會因為各種因素而相差懸殊。若論船型,較重型的戰艦會耗時多於較小較快的巡防艦(frigate)與商船;若論風向,則原本的盛行西風帶會偶爾一百八十度改吹東風,毫無道理可言。在美國獨立戰爭的當時,向東前往歐洲被稱為「下坡路」,一般需要耗時約三週到一個月,而朝西航向美洲則是逆著風向與墨西哥灣流(Gulf Stream)前進的「上坡路」,正常得費時三個月。

佑達修斯的禮砲本身輕如鴻毛,但其所導致的結果則重如泰山。經由刻意與自家政府唱反調,鼓勵荷蘭與美洲殖民地之間的軍火貿易,德.葛拉夫總督確保了聖佑達修斯會提供源源不絕的出貨,而這對讓美國革命免於才剛啟動就因為火力不繼而胎死腹中,是一項關鍵的因素。革命的頭一年,喬治.華盛頓寫道整個獨立陣營「一人最多就是九顆子彈」。到了十月份,也就是美洲殖民地讓他們的叛意接受實戰檢驗的六個月後,華盛頓向他的親兄弟坦承,「我們只能任由敵人砲火幾乎是天天伺候,卻毫無還擊的能力,畢竟我們的火藥庫阮囊羞澀,由此我們的選擇只剩下趁紅衣的英軍踏出壕溝工事時,與其進行較近距離的接戰,用槍砲遠距射擊已無可能。」在一七七五年六月的邦克山(Bunker Hill)激戰中,美國的彈藥幾已山窮水盡,士兵們只得用其火繩槍的槍托與英軍肉搏。殖民地長年依靠母國獲取軍事物資,是因為英國始終對蠢蠢欲叛的北美有一分揮之不去的猜忌,由此各州並未發展出獨立自主的武器或火藥產能,同時也欠缺硝石作為原料,乃至於加工硝石所不可少的工藝與設施。從歐洲輸出而經西印度群島中轉的彈藥,成了美洲殖民地僅存的軍火來源。作為中立者,體內流淌著經商血液而遠航探險是家常便飯的荷蘭人,成了供應者裡的重中之重。至於聖佑達修斯島作為這條秘運軍需給殖民地的物流樞紐,更成了各國貨品的倉庫。英國人窮盡了各種辦法要阻斷貨運,包括不惜一路追進佑達修斯的港中,只不過身為地頭蛇的荷蘭貨主深諳在地的風勢與潮汐,所以動點腦筋就可以把人甩掉,然後自顧自地繼續運貨。英國人抗議說殖民地這些「不忠的叛徒」絕不能得到任何友美勢力的「協助與奶水」,而且愈抗議火氣愈大。至於如此出言不遜的那名英國大臣是誰呢?他是比詹姆斯.哈里斯爵士早一任的英國駐海牙大使,被約翰.亞當斯說「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喬瑟夫.約克爵士(Sir Joseph Yorke)。喬瑟夫爵士身為御前大臣(Lord Chancellor)菲利浦.約克(Philip Yorke),第一代哈德威克伯爵(Earl Hardwicke)之子,在海牙的外交圈是一號響噹噹的人物。按照威廉.烏拉克索爵士(Sir William Wraxall)這名英國訪客的描述,喬瑟夫會擺出來者是客的華美排場來款待眾人,但那傳遞出來的效果並不誠摯,反倒是有點高高在上,因為他的儀容「正式而隆重」,顯然為的是要討好荷蘭省督奧蘭治親王,烏拉克索說那會讓省督感受到「某種孝敬之心」。這種出使在外的手腕或許對省督吃得開,但在商言商的船家可不吃這一套。比起外交上的榮寵,他們更放在心上的是將本求利的生意。

英國的紐約副總督卡德瓦拉德.柯爾登(Cadwallader Colden)曾在一七七四年的十一月警示過倫敦說「此地與荷蘭之間的違禁品貿易極為氾濫……這些走私者不能再被坐視,但真要反制也非易事,因為來自荷蘭或聖佑達修斯的船隻並不進港,而是會取道沿海多如牛毛的海灣與溪流,再於那些地方分裝違禁品乘小船上岸」。

違禁品輸送系統的運作方式,曝光於約克之線人上呈的報告。其中一名格外囂張的船家據稱是個叫做埃薩克.凡.達姆(Isaac Van Dam)的傢伙,他是聖佑達修斯島的荷蘭居民。作為美國走私交易的中間人,他平日會把大量的貨物與金錢送往法國來換取火藥,接著把火藥運至聖佑達修斯島,最後再以那兒為中繼站,將火藥轉送赴美。對英國的使節而言,看著違禁品在自個兒眼皮底下出貨,真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引以為傲的海上帝國,完全沒被當回事,」喬瑟夫.約克嘆曰。「我們或許捕到了殼,但牡蠣卻進了鄰國的肚子。」

憤慨於軍火走私之猖獗,英國於一七七四年下了一道對北美殖民地出口「戰爭物資」的禁令,由此軍武一經截獲,英國便可以主張交戰國的權利而加以扣押。這之後英國追加恐嚇了荷蘭政府,要求他們禁止荷蘭臣民的軍火出貨。此時早已不是一百年前,須知一世紀前,荷蘭人與英國人曾陷於一系列爭奪海上霸權的鬥爭中,包括有則傳奇說的是荷蘭海軍的德.魯伊特將軍(Admiral de Ruyter)曾沿泰晤士河而上,來到敵人首都的大門前,並在其座艦桅桿頂端釘上了一把掃帚來象徵他想把英國從英吉利海峽掃地出門的雄心。但他並沒有意思到了便見好就收,他燒毀了英國的船隻,拖走了作為皇家海軍中流砥柱之一的查理國王號(Royal Charles)。這樣的禍事讓英國海軍部的秘書長塞繆爾.皮普斯(Samuel Pepys)內心十分煎熬。「我心滿是哀愁,」他在一六六七年六月十二日的日記中寫道,「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壞消息……因為荷蘭人破壞了鎖鏈,燒毀了我們的船艦,尤其是查理國王號,而事實是我非常擔心整個王國都會賠進去。」河面上船艦付之一炬的火光,從倫敦望去一目了然。但即便如此,十七世紀的英荷戰爭仍僅不分勝負地持續到兩造都意識到這樣爭霸下去根本得不償失,且由於雙方都使盡了全力在對抗法王路易十四的進逼,共同的利害讓他們發現合則兩利。一六七八年,英國與荷蘭以共同防禦聯盟的概念簽署了若干條約,規定彼此必須在其一面臨第三方攻擊時以借兵或其他手段提供援助。在維持了一百年這樣的關係之後,英國相當不滿於荷蘭沒有按舊約之默契應聲出借其六千兵力就算了,還變本加厲地解除了美國彈藥空虛的燃眉之急,使美洲得以繼續與英國為敵,也繼續推動獨立革命。

在意識到其相對英國處於弱勢的海軍實力後,荷蘭政府開始有了不得不遵照英國的意思去中止對北美殖民地供輸軍火的壓力。須知在一七七○年代,英國擁有上百艘戰列艦(舷側砲管超過六十門的戰艦;戰列指是大航海時代由艦艇排成一列要進行轟擊的陣型),荷蘭相形見絀地只有十一艘同級艦艇。一七七五年三月,荷蘭統治者對其臣民宣布了為期六個月的北美出口禁令,禁運的項目包括違禁品(武器彈藥)、海軍軍需(修繕用的木料、操作船帆需要的繩索,還有讓船不致沉沒所需的各種物料),甚至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每一樣被逮到都得面臨貨物充公與巨額罰款的懲罰,拒繳的話更會直接被扣船。時間來到八月,禁運的效期從半年拉長為一年,接下來的兩年又再分別獲得延長。對於一門有利可圖的買賣,這樣的禁令有其不可承受之重,因此引發了商人階級的怨憤與經常性的無視。走私自然而然地不減反增,以至於喬瑟夫.約克銜命通知了荷蘭的統治機構—聯合省議會(States General)—要他們知道英國軍艦已經奉命要自此「提高警戒並降低顧忌」來緊盯聖佑達修斯島。英國海軍在一旁虎視眈眈,讓水手們難以將軍品挾帶登陸。英國這種鐵腕所引發的怒火,造成荷蘭內部提議要管制喬瑟夫.約克爵士的使館進出來作為報復,惟紀錄中並無證據顯示此一不符合外交常例的激進手法曾被付諸實行。一七七六年一月,英王喬治三世下令海軍部增加軍艦值勤的數量,理由是「各方情資都證實了以聖佑達修斯島為主的大小島嶼在那年冬天對美國人進行火藥供輸。」要不是佑達修斯的托運者鍥而不捨地抗拒禁運,與窮追不捨的英國人周旋,這階段的美國能否堅持反骨仍在未定之天。就軍事上來講,這是北美殖民地一個十分窘迫的時期。一七七六年八月的長島之役(Battle of the Long Island)大敗,讓美國把紐約與紐約沿岸的交通控制權拱手讓予了英國。華盛頓起碼把他的子弟兵安全帶出了曼哈頓,但他仍失去了原本可以藉以維持新英格蘭與南方聯繫的紐約,而切斷這條聯繫正是英國此役主要的戰略目的。而且很快地英國就又突破了賓夕維尼亞州,大陸會議的首都費城震動。在一七七六年的聖誕節期間,有安全之虞的大陸會議撤退到巴爾的摩。一七七七年九月,英國的威廉.豪伊爵士(Sir William Howe)率領大部隊與海軍闖入乞沙比克灣(Chesapeake Bay),直搗德拉瓦州,費城作為美國第一大城兼最繁忙的製造業與商業中心,至此終於陷落。英軍佔領了費城,也就代表美國兩大港遭到了敵軍的封鎖,貨運則被切斷。惟有錢不賺不是荷蘭人的作風,他們於是山不轉路轉地把腦筋動到了中小型港口與各河口的頭上,才總算維繫住了火砲與火藥的供應,美國也才得以繼續為立國繼續拼鬥。

但這場聖戰卻又在此時蒙受了另一記重擊。在哈林高地(Harlem Heights)的爭奪戰中,他們痛失了與紐澤西州的李將軍堡遙遙相望的華盛頓堡。這不但使他們失去了對哈德遜河的控制權,也讓河對岸的紐澤西在英軍的侵略威脅中頓失屏障。此役的新敗讓美國需要強力動員來守護疆土。灰頭土臉的美軍穿得破破爛爛,藥物、醫院與傷兵的治療也都接濟不上,新兵難以取得,更別說役期偏短讓戰力持續流失。華盛頓至多可募集兩千五百人來力抗豪伊的萬人部隊,所幸他在危機中創造奇蹟的天分,補足了這樣的兵力失衡。在大陸會議成員踏上逃亡之旅的同一個聖誕節期間,華盛頓帶著他的殘兵重新渡過德拉瓦河,對在特倫頓(Trenton)英軍的德國黑森傭兵(Hessians)施予了迎頭痛擊,使其投降並擄獲了一千名戰俘。但對華盛頓真正的目標而言,真正無價的是這場反擊收穫的動能與士氣。

同樣不屈不撓的意志,早就帶著荷蘭人歷經了八十年的抗戰,推翻了西班牙的統治,讓他們的航海事業延伸為海外帝國,並在十七世紀扮演起不輸給任何強權的要角。如今走下坡的國勢雖以不如從前,但荷蘭人的個性仍不容許他們默默接受英國人的指揮。他們的船可以載什麼又不能載什麼,或是要不要聽命接受搜查與扣押,可還輪不到英國人說三道四。

作者是美國知名的歷史作家,大眾歷史學家,兩度普立茲獎得主。

塔克曼出身富商家庭,父親為銀行家與雜誌發行人,外公則在一戰期間擔任美國駐鄂圖曼大使。早年曾前往中國、日本、內戰時期的西班牙,從事研究與採訪工作,之後開始定期撰寫歷史作品。塔克曼文筆優美,擅長以敘事筆法,捕捉重大戰爭與外交事件的前因後果,被華爾街日報譽為「大眾歷史的女豪傑」。以《八月砲火》與《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兩度贏得普立茲獎,又以《遠方之鏡》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本書為塔克曼首度書寫家鄉歷史的最後遺作,描寫一戰的名著《八月砲火》與《驕傲之塔》也將由廣場出版。


書名《第一響禮砲》
作者:芭芭拉.塔克曼(Barbara W. Tuchman,1912-1989)
出版社:廣場
出版時間: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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