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絕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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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續文

一九七○年一月二日我變裝易容,脫出台灣。今天是五十週年,也是「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的五十六週年,令人悲痛的,曾共同提筆「宣言」的三人中,謝聰敏、魏廷朝已先於我而離世,留下我一人。

曾得到國家、各國非營利組織、外國宣教士、著名學者出於俠義和人道精神伸手援助,能夠脫出重圍,且對此流亡無途之徒予以收容、保護、幫助,重建人生,回顧重恩一直令我承受不起,感激之情,永銘於心奧。至今昔日同志個個凋謝,不久恐獨留我一人,我也老矣。願基於「自救宣言」之精神,做誠懇的呼籲和訴求。

大戰後已有三分之二世紀,物換星移,台灣開始民主化,曾以戒嚴實施恐怖政治迫害台灣人民的中國國民黨已經式微,無力再魚肉鄉民,代而起的中國,其領土野心對台灣構成極嚴重的威脅。它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文攻武嚇,非併吞台灣絕不罷休。

同胞們,我們需要重新覺悟,民主、自由、人權不是天生,而是前輩奮死犧牲爭取來的,是台灣人民無價的資產。為了此世代和往後世世代代的生存和幸福,要不惜代價而死守之。看今日新疆人的境遇,就可知道中國佔領台灣,就是台灣人民的末日,我們選出的領袖和代表,必須大膽勇敢對中國說「不」,大家團結一致表達維護自由、民主、人權的決心。

急切訴求未來新政府:

(一)台灣的獨立主權,絕不可退讓。

(二)我們活在政治和法理上極其畸形虛偽的台灣,太久了,應急切成為正常國家,立刻召開「建國會議」,集智制定台灣憲法、新國號、新國旗、新國歌,宣布新國家的成立,凡冠以「中國」的公私機關、公司、社團、學校、街名,全部除去「中國」名稱。

(三)全國教育皆以「認同台灣」為基礎。

(四)司法改革和轉型正義已淪為空洞口號,必須重新出發,強力推行,建立人民對司法的信心,伸張正義,振奮國民士氣。

(五)目前與中國的所謂「交流」,實則不異「宗主國」中國,在巡視「屬國」台灣。敵方在台享受「言論自由」到處鼓吹「統一」,敵國旗在鬧街飄揚,手持敵國旗者公然結隊遊行呼嚎。相反的,由台灣到中國者,連中華民國四字、總統名字也不敢說,況乎「民主自由」。這是絕對的「不平等」,自稱「主權獨立」,實況是「主權」掃地被蹂躪,莫大國恥。新政府與中國「交流」必須堅持「平等」原則,對方可以在台灣做的,台灣在中國也可以做,台灣在中國不能做的,中國在台灣也不能做。敵國人在台灣不得有「言論自由」,一個政府連這種常識性的政策也做不到,在正常的國家,是無法存在的。

(六)公開明確表示台灣為美、日、歐民主陣營的一員,爭取民主國家的支持。

(七)以新國號新國家名義重新申請加入聯合國,一年不成,三年,十年,五十年,繼續申請直到成功為止。

(原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二○二○.○一.○二)

為改革勇士的玉碎而泣

每一社會都有不公不義腐敗貪污,庶民看到只有聳肩攤手表示無奈,獨有強烈正義感者或勇敢義俠者,看不過禁不住挺身要加以改革。但是既得利益者,立刻建立堅強堡壘,防禦自己,進而反擊;改革者往往心有餘力不足,結果大半都不理想。為此有的犧牲生命,有的犧牲自由,有的鎩羽而歸。看農工運動歷史,改革者看到農民及勞工被地主與資本家酷役剝削,要把農民及勞工組織起來,抵抗地主與資本家,擁護自己的權益,不但受到地主與資本家反對,連有些無知農民與勞工,也把他看做「麻煩製造者」而加以攻擊。

台灣戒嚴恐怖時代,所謂「政治犯」,被判死刑或長期服刑者,實為深識者,熱情青年他們為了要積極地或溫和地改革台灣而犧牲生命或自由,才有今日台灣,台灣人民應該永久追念感謝他們。

台灣民主化,高唱改革,但傳統的積弊太深,殘留不少。尤其「司法改革」、「轉型正義」,雷大雨小。有正派學者,深信「民主自由人權」,熱心改革,不論在朝或在野,勇敢堅持其信念和立場,這對其官途沒有幫助。他受聘為監察委員,以為可以推動改革的第一步,一開始就感受來自各方有形無形的掣肘,有權有責任者,汲汲於明哲保身,默默置身於度外,監委的改革行動,有時成為挫折和無奈的交集,長嘆「難航也」。

一小法官有重大嫌疑,為了爭寵,濫用所謂「自由心證」,枉法判總統無罪。

監委要調查此案,好似驟然衝撞兇蜂巨巢,千萬野蜂狂飛亂叫,在其頭目指示下,集中猛刺,要求公開辯論求真之呼聲,在媒體冷淡、群蜂狂吠掩耳之下,被消音了。改革勇者終嗚嘆「不知為何而戰,不知為誰而戰」,玉碎了。

有識者能不為改革者的玉碎而泣嗎?

有心者能不為台灣改革的遠望而悲嗎?

(原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二○二○.○二.○四)

罷免之後

競爭和鬥爭,似乎是生物包括人類與生的本能,「生存競爭」也。活於社會,哪裡沒有看到競爭或鬥爭。人類除了殘忍流血破壞的戰爭以外,還像煞有介事地發明制度,製造更多的勝者和敗者,自傲而享受,如打球或投票。勝者固然得意洋洋,滿喫勝利的快樂和成果,敗者嘗盡失敗的苦果。這次高雄是好例。天下本無事,卻在民主的號召下,弄得野心滿滿的市長忽然失業,當然吵個不停。看看敗者的反應,依人而不同,有趣的。

一、有的認為緣也、命也、運也,沉澱下來,默默接受失敗的恥辱,冷靜檢討到底錯在哪裡,缺失在哪裡,如何改進,為將來準備。

二、有的歇斯底里,痛罵此詛咒彼,都是別人的錯,裁判不公、對方不正當等等,自己是世界第一被冤枉者,永久不服,人生沒有正義。

三、有的認為自己的失敗是人類的悲劇,大家應與他共哀。要舉行「惜別會」,幾近辦自己的葬儀,指定參加者衣著顏色,害得親友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送白包。

不但如此,還要全島進行「謝票」。不是感謝投票給他,是感謝不去投票給他。這次高雄投票確實有在其他民主國家稀有的特點。在民主國家怕選民不踴躍出來投票,有的國家甚至規定對不投票者課以罰款。這次高雄卻有政府官員公開鼓勵「不投票」,天下奇事之一;被罷免者要辦「惜別會」,以悲哀的心情感謝有人不出來投票,天下奇事之二;被罷免者還要全國巡行「謝票」,在民主國家敗選者遊行謝票已經稀見,遊行感謝「不投票」乃天下奇事之三;敗選謝票不限於選區,全國遊行,天下奇事之四;選區以外者,依法無權投票,何感謝之有。如台東、澎湖等鄉村純樸庶民,報紙不太看,忽然大官來感謝,摸不著頭緒,「我們庄腳人,都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連忠實看報者,忽然前高雄市長來感謝他們「依法無權投票」,莫名其妙,有點不敢當,只有尷尬地回禮「哪裡哪裡」,感嘆「中國人」的「厚禮」,天下奇事之五。韓國瑜一人,做出這麼多奇事,政壇奇才的才氣,令人驚異。

回到高雄,韓前市長認為高雄不出來投票的一百三十萬人,都是他的支持者,可作為將來更上一層樓的基盤,好像是要在政治學上建立一個新的邏輯。無以名之。

(原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二○二○.○六.十三)

李登輝與我

人生總有終點。雙方交情曾有起落。惟他去世,給我衝擊,使我悲傷。兩人間種種,回憶湧出,感慨萬千,將一部分,記述於此。

他出生早於我數個月,戰時日本他念京都帝國大學,中途被迫改名服兵役。我念東京帝國大學,中途為了逃避兵役,各所躲藏,終被美軍軍機掃射失去左臂。互相不認識,連名字都未聽過。

戰前台北帝國大學,戰後改名國立台灣大學。台籍學生在日本的「帝國大學」肄業者,無條件轉學台大補學分畢業。人數不多有機會互動,有緣與他(農經)、A君(經濟)三人成密友,常一起吃飯雜聊國事,我談台獨,他大罵糧食局長李連春以「肥料換穀」政策,剝削農民太甚,但似對一般政治較無興趣。台大畢業後,他入農復會,我留校擔任助教,我出國留學,數年後他亦出國留學,回台後我任系主任,他為農復會技正,三個好友還是常聚餐。我因「台灣人民自救宣言」被捕前夜,我們還在A君家吃飯,他們兩人不知道我與謝聰敏、魏廷朝的陰謀,不久A君出國失聯,我入獄十三個月,被特赦,終身軟禁,五年後脫出台灣,流亡外國被通緝二十三年,我們在美國為台灣民主所作所為,他似無好感。他夫妻逢人就說「彭明敏都無進步」,我曾託人問他們我在哪方面無進步,他們就不再說了。

一九八○年後期,台灣開始民主化,當局對我的觀感也較軟化,甚至美國的國民黨系團體也曾邀我去演講,連戰及一些高官也在場。連戰因台灣發生水災,提前回台。

一九九○年他舉辦「國是會議」,公言我是愛國者,正式邀我參加,動員國民黨政府幾乎所有的在美機關,包含駐美代表,勸我回台參加,我要求撤銷通緝令,否則不參加(「你請我吃飯,卻在門口放一隻獰猛狼狗要咬我,我怎麼去」),他很不高興,因曾排除國民黨高層李煥等的反對,好不容易堅持邀請我,我卻拒絕,使他無面子。

他任總統是因蔣經國去世,作為副總統補上的。任滿後,還要正式選舉。我在紐約召開記者會,公開支持他。我雖然反對國民黨,但鑒於台灣現實,由他連任,政局才會安定。因此受到台獨聯盟無情的攻擊。李當選後,他們都成為其最熱心的奉承者。他連任後,曾託人交一封信給他(不知道為什麼,此信全文曾在台北雜誌登載),信中建議(一)總統府太森嚴神秘,令人畏懼,總統親民,總統府應自由開放,任人參觀,最好每週舉辦音樂會,人民參加可唱流行歌曲。(二)政府文告要平易口語化,用庶民的語言。

最後通緝令撤銷,給我護照。我決定於一九九二年末回國。曾請吳澧培先回國,與各方接觸。吳與他會面,他相當冷淡,似有點困惑,說「他回來,要給他什麼工作,中央研究院院長嗎?」我終於回國,際遇立法委員選舉,歡迎群眾幾乎擠破機場,我下飛機也被擠得兩腳無法落地,官員怕「台獨」,大多不敢接近,只有立委候選人爭先恐後,要我站台助選。

回台後半年,被二十四小時監視跟蹤,不准上電視,任何一方都未曾來見。今昔不同,已不是單純的「同學」。一實為現任總統,一為前被追捕犯,如可見面,要談什麼。

有一天他終於託人來說要我去他家裡,要我先到「中華文化發展委員會(會長黃石城)」躲藏,到了晚上八點以後他會派車接我,車窗要黑布遮起來,從外面看不到裡面,我聽了極不高興,見他要這樣偷偷摸摸,太無尊嚴,拒絕前往。此事耿耿於懷,曾告訴張榮發,他笑著說「我去看他也是一樣」。

一九九六年台灣首次總統直選,我也登記參選,報名保證金一千五百萬台幣,這對我是天文數字,一輩子也未曾看到那麼多錢(告訴訪台的捷克議員,他們驚倒了)。不得不從辜寬敏、林敏生、林誠一各借五百萬,這是我一生首次而唯一借錢的經驗。電視舉辦候選人政見發表會,出場前在舞台後面與他碰面,兩人默默握手,幾近陌生人,這是我回國第一次看到他。在競選中,我們不作人身攻擊,我攻擊國民黨數十年的暴政,他反對台獨,媒體認為沒有火花,淡如水,不過癮而失望。競選準備當中,有一個有趣的插曲,經由一好友,傳來神秘的提議,說若我退選,可給五億台幣的代價,我開玩笑地試探「十億怎樣?」神秘方面說「先拿五億退選,另五億以後再商量。」這可能是國民黨做事的典型。

幾年後輪到連戰競選總統,彭榮次陪我到他家裡,以後就有時到他家聊天。有一次連戰也來,他記得其結婚典禮,我擔任介紹人,相當親切客氣說要聘我為資政,李說選後再說。連戰在台大時我是指導教授,很愛護他,他到芝加哥大學進修,我每到美國,都專程到芝加哥去看他。陳水扁當選後,國民黨鬧罷免,政局混亂,一個晚上陳總統來電,看我能否去請連戰調解,我即請我親戚也是連戰親信楊寶發,問他能否與我密會,連戰說他二十四小時周圍都有人,無法密會,此事就作罷。

他作為總統經常到各地考察研究,連各地的地質農產也都很清楚,他不是才華橫溢,才氣煥發型,而是默默耕耘,耐性堅實,持久做事,實為一位好總統。

連戰競選總統時,投票前幾天,我告訴他連戰必敗,要他做心理準備。他反駁,各管道的報告,都說連戰必勝(可見官僚報喜不報憂)。我寫信給他,「連戰落選後,黨內一定有許多人要你辭職,但為政局安定,切勿辭職,要堅持下去」。果然連戰落選,國民黨煽動群眾,包圍其官邸,叫囂他辭職,他終於受不了,狼狽辭職,退出國民黨,很冤枉。

一天他接受報社訪問,談到台獨,所說完全錯誤,我忍不住也在報上為文強烈批判。他很生氣,其後若有人對他提起我,他就發脾氣。數年彼此忌避。

我常說,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身分在李登輝的身上結合在一起。一是作為台灣人的李登輝,另一是作為中國國民黨主席的李登輝,前者要保護和伸張台灣人的政治權利即民主化,後者則為了「統一」中國,一些基本人權必須犧牲,他在此兩種立場上掙扎,天人交戰。

二○一七年「喜樂島聯盟」在高雄成立,我倆都被邀參加,在舞台二樓休息時,他也進來,二人若無其事雜聊一下,這是最後看到他。

在台灣各方,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轉換時期,他站在過程中關鍵時點,主政成功,有形無形功勞甚大,相信在台灣歷史上,必將永久佔有偉大地位。

(原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二○二○.○七.三一)

作者原籍高雄,出生於台中大甲,二次大戰期間留學日本東京帝大時遭空襲美機炸斷左臂,戰後返台入台大政治系,一九五二年取得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航空法碩士,一九五四年取得法國巴黎大學博士學位,返台後任教於台大,一九六一年任台大政治系主任。

一九六四年與學生魏廷朝、謝聰敏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遭國民黨政府逮捕,判刑八年,一九六五年蔣介石在國際輿論壓力下下令特赦,獲釋後遭嚴密監視,一九七○年化裝逃亡瑞典,旋抵美國,任教密西根大學;曾任台獨聯盟主席,台灣人公共事務協會(FAPA)會長,亞太民主協會理事長。

一九九二年返台,一九九四年成立彭明敏文教基金會,一九九六年代表民進黨競選台灣總統,一九九六年成立建國會,擔任會長,二○○○年受邀出任總統府資政,並接任亞洲太平洋自由民主聯盟秘書長。二○○六年獲頒日本關西學院大學名譽博士學位。二○一四年共同發起成立《民報》,受聘榮譽顧問。二○一六年與陳永興醫師同獲北美洲教授協會頒發廖述宗教授紀念獎。


書名:《絕筆集》
作者:彭明敏
出版社:玉山社
出版時間: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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