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工資會造成更多失業?──我們要什麼樣的經濟學

盧其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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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Card、Joshua Angrist、Guido Imbens贏得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讓實證經濟學/勞動經濟學受到大家的關注。其中引起注意之一的是,David Card和Alan Krueger在90年代發表的最低工資研究。他們以準實驗方式(quasi-experiment),將最低工資有調漲的紐澤西州界定實驗組、比鄰且最低工資無調漲的賓州作為對照組,觀察兩州的速食業者在紐澤西州最低工資調漲後的就業人數變化。結果發現,並無證據支持最低工資調漲導致紐澤西州就業顯著下滑,就業甚至可能成長。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效率市場的模型推理

這篇研究震驚了當時主流經濟學對於效率市場的主張,也堪稱是後續數十年最低工資論辯的濫觴。事實上,這裡存在兩個層面的對抗:第一,經濟理論VS.實證研究;第二,效率市場VS.不效率市場。由於經濟理論常建立在較簡化的效率市場假設上,這兩個層面的對抗也常綜合成:效率市場的模型推理VS.不效率市場的實際驗證。

傳統的主流經濟學深受新古典經濟學影響,相信自由市場可以達到完全的競爭效率,政府不該干預。完全競爭市場的假設就是,市場的買賣雙方都具有完全資訊,且都是市場均衡價格的接受者,沒有任何的議價能力。在這假設下,供需雙方會達到均衡的價、量,達成效率的最大化,任何對於價量的干預都只是讓市場偏離效率。

以勞動市場而言,「勞動需求」反映的是,雇主每多雇用一名勞工可以獲得的市場價值;「勞動供給」反映的是,勞工每多提供一單位勞務所需要的補償。在完全競爭市場的假設下,供需雙方相合達成均衡工資,均衡工資同時等同於勞動價值與勞方所需補償,勞雇雙方互利互惠。

但若政府妄自設定高於市面上工資的最低工資,縱使勞工願意提供的勞務變多,但因最低工資高於勞動價值,雇主無法負荷,致使失業產生。而且,由於最低工資通常只會影響到弱勢勞工,所以新古典學派(比如說Milton Friedman代表的芝加哥學派)進一步推論最低工資反而會導致弱勢勞工失業。

這種基於完全競爭模型所產生的推論,即便在現下的台灣都還廣泛流傳。如現任台大校長管中閔,在擔任國發會主委任內就曾宣稱,「(漲基本工資)不要說一顆滷蛋,一粒米都沒辦法下鍋。」

老闆有沒有議價力?

David Card和Alan Krueger的研究不僅給了一個實證研究的典範,同時也對原本的效率市場假設提出了質疑:如果最低工資調漲對就業沒有負面影響,甚至有所助益,那就表示勞動市場並非完全競爭市場。為什麼勞動市場會成為不完全競爭市場?可能的解釋之一,即為近年較被廣泛討論的「獨買」(monopsony)問題。

在傳統經濟學理論中,「獨買市場」指的是整個市場只有一個雇主,雇主可以決定薪資,而且明確知道只要薪資給的夠高,就可以找到更多的勞工。但是雇主的目標不是要找到最多的勞工、創造更多的產出,而是極大化自身利益。在這樣的狀況下,雇主會把薪資壓低,讓雇用人數少一些,這時勞工所創造的價值,遠超過其可接受的補償,雇主同時享有高勞動價值與低廉薪資成本。

獨買市場的結果對整體經濟是不效率的,原因在於只要雇主提高薪資,就可創造更多的產出與就業,整體的社會福祉也會因此提升。這時,如果政府設定一個高於雇主給薪的最低工資,不僅不會對就業產生危害,反而可提升就業,這與David Card的發現吻合。

不過,傳統的獨買市場假說受到相當大的杯葛,最直覺的就是,市場上很明顯不是只有一個雇主。但目前學術上對於獨買的定義,已不侷限在單一雇主上,而是只要雇主並非「價格的接受者」,而是面對一條「正斜率的勞動供給線」,也就是薪資給的高就可以找到更多的勞工(如果是完全競爭市場,雇主只會面對一個等同於勞動價值的行情價,雇主給不起更多,給的少沒人會來),那這樣的勞動市場就具有獨買市場的特性。

事實上,主流經濟學界已有不少分析指出,勞動市場有許多特質可能會造成雇主的獨買力(正斜率的勞動供給線)。例如:交通成本使得勞工較難到離家遠處工作;資訊成本使得勞工在真正就職之前,難以了解該工作的具體情況,以致難以形成真正反映其機會成本的工資要價;求職過程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限制了每個勞工能仔細考慮並申請的工作數量,而非在所有可得的工作機會之間進行選擇;許多行業盛行的「競業禁止條款」限制勞工在離職後不能去同行業中的對手公司就職,也限縮了勞工的替代選擇。

用白話文講,原本新古典經濟學要我們「相信」老闆跟千千萬萬勞工一樣,沒有任何的議價能力,勞工可以創造多少的價值,他就需要給多少工資,不然的話,勞工就會跑到別地方去。所以政府調高最低工資會使得老闆根本雇不起員工,失業橫生。但是,David Card的研究「證實」,老闆或許真的跟你不一樣,他可以壓低薪資,仍會有人願意做,而且他賺得更多,因為每名勞工貢獻的價值都超過他的薪資。這時候最低工資介入才是伸張正義,改善弱勢勞工權益,甚至創造就業。

經濟學在哪裡?

哪一個才是經濟學呢?是架構在數學模型裡,望而生怯的希臘字所堆砌起來的完美均衡?還是從貼近人真實感受出發,從數字找證據,回頭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至少這次諾貝爾獎對後者給予了一個肯定。

回頭看台灣,每次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出爐後,我們總是非常興奮,好像又出現了幾個洞悉人類社會奧秘的先知。但這次這些學者名單的出爐,或許是要跟大家說經濟學不只是模型推理,更需要從資料裡理解經濟是如何運作。

基於這樣的邏輯,建立在美國資料的實證研究一定可以用來解釋台灣的經濟嗎?很可能不是,如果市場不再建立在一個想當然爾的假設下,任何地方的經濟運作都有可能不一樣。所以,在歌詠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同時,我們或許可以更致力於台灣的實證研究,至少要更多檢視「一旦調高基本工資,廠商倒光,一粒米不能下鍋」的發言。

事實上,台灣基本工資的實證研究仍有許多發展空間。我在博士論文中以2007年基本工資調漲(基本月薪從15,840元調漲9%到17,280元、基本時薪從66元調漲44%到95元)為研究點,以月頻率資料,直接分析受基本工資影響之低薪者的就業在調漲後的變動。結果同樣發現,對於所有廠商而言,基本工資的調升,並未顯著地影響其全職低薪者或兼職者的雇用量;但對於受影響較大、雇用人數小於30人的小廠商而言,全職低薪者的就業有些微的上升,兼職者的雇用量則呈現11%-24%的增加。

回想當時校園附近貼著的打工廣告從時薪66元一夕之間變成95元,這些商家卻各個屹立不搖,仍舊需人孔急,周遭打工的人也變多。那時深覺經濟學或許就是存在於課堂中,或是叫在市場中的弱勢者認命的工具。直到後來,恍然大悟,說著「一旦調漲、失業遍地」的人說的可能不是經濟學,而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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