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二十餘年之前,山上的朱銘美術館還在籌備之中,但已間歇開放,某次我因著一個機緣,去了一回。山路彎彎繞繞,僅容一車通行。那是個沒有手機沒有網路地圖的時代,我在迷路和放棄之間,突然間知道自己到了。離去前買了太極造型的壓克力鑰匙圈,用了好幾年。每天拿在手上使用,偶爾還會想起「藝術起源於原始人對於獵物的想望」之類的藝術理論,以及早年學過的一點點太極導引的皮毛。
受困的天才
如果要用一句簡短的話來以偏概全地管窺朱銘這個人,我會說他是「受困的天才」。他一直想要突破,但是終究沒有成功,至少沒有第一次成功那麼成功。他一生留下的諸多作品,是介於最簡單的工藝品和最純粹的藝術品之間的掙扎的痕跡。
朱的人生經歷頗為傳奇,從市井木雕匠的學徒到雕塑大師的入室弟子到「國際大師」到過世時的「國寶」,從寒門到名流,從白丁到素封,完全契合台灣人「愛拼才會贏」的階級翻轉想像。他的人生非常用力,確實如他自述的「像牛一樣,就是一直做一直做」。但也許就是這股拼勁,掐住了他自己讓他透不過氣。
這樣的境遇,每每讓我想起另一個大師:齊白石。齊也是貧苦農民出身,少年時為謀生計投入街肆匠舖當了木作學徒,終日碌碌,僅能溫飽。中年以前鬻畫維生,為人描容補壁。當時攝影術尚未普及,肖像畫市場穩定,齊為人畫一幅肖像,能得二兩銀子,生活漸有餘裕。四十歲之後遊歷大川,在山西教畫期間,得見徐渭、朱耷真跡,大受震撼。
當時的國畫,或者說水墨畫。正處在由趙孟頫建立、董其昌集大成的古典體系的末期,風格已經僵化。題材和技法都徹底「套路化」,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AI都能畫得比你好」。舊風格已經蓋棺,只差入土,而西方繪畫剛興起一股藝術革命,種種思潮如海嘯般席捲全球,國畫就像當時遍佈中國各城各地的古老城牆,被視為阻礙進步的阿堵,必欲拆之而後快的封建遺毒。
齊白石在那個巨變的時代,憑著自己的天才、少年時的刻苦磨練以及中年的際遇,傳奇地成為了民國時期文化圈的風雲人物,開啟了水墨畫「大寫意」的時代。戰後台灣國畫界有「南張北溥」之說,但在中國卻是「南張北齊」。差異在於政治原因:溥儒去了台灣而白石留在北京。張溥齊三人的優劣不在此多言,YouTube上都有他們三人現場揮毫的影片,有興趣可以看看。
齊白石的畫,簡單來說是:上承傳統,下啟未來。是時代翻攪中極為重要的轉捩點式的里程碑。而朱銘,雖然也很有開創性,但他的開創來的晚,又只在台灣,而且傾向於移植,繼承性不高。至於啟迪後進,因為時代的蛻變,出洋留學成為常態,再也沒有人想要接續他的道路,而他自己也難以突破。最終,他的成就也就只能成為「斷片」一般的突兀的存在。
我很斗膽冒昧地說一下我對朱銘個人以及作品的看法:
水牛木雕的直白堅毅
朱投入純藝術創作後的第一個階段裡,創作了許多水牛木雕。這些水牛直白地呈現出堅毅的神態,投映自他承重掙扎的貧農生活,隱隱有著魯迅所說「戰鬥木版畫」的社會主義現實表現主義風格。那些木材的肌理、簡單切削的塊體,在擴大重組並加入更多細節之後,形成了他最知名的太極系列。
太極系列裡的《單鞭下勢》等作品,遠看時黝黑的剪影彷彿是張猛龍碑的「太」「夫」「人」「天」「之」「玄」等字,身勢樸拙,蘊力飽滿;近看時刀切斧斲的節理又似是有意無意之間的遒勁飛白;縱橫的鑿切像是崩石裂岩般理所當然地坦開,渦現的凹穴溝槽又像是水力迴旋流瀉的琢蝕。從遠到近,從書畫到園石,觀者每每徘徊玩索在完形與碎體的豐富意象交錯而忘我。
朱是一個充滿好奇心、學習意願高而且積極行動、又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年少時憑藉天賦很快地掌握了庶流雕師(三義木雕街)那一套財源廣進的技法,憑之成家立業。但卻不僅僅以此為滿足,還有向上提升的意願和行動力,這是萬中選一的人才會有的藝術家人格素質。
問學楊英風是他人生的鯉躍式翻轉,從一個文化資本匱乏的小鎮雕匠,入局成為能接觸世界尖端潮流的菁英藝術圈的參與者。他很快地掌握了抽象雕刻這個新潮體系的技法和精神。不幸也是在此。新潮是新,但也是潮;潮來潮往,波濤洶湧。一個潮流的背後都是有社會脈落有文化底蘊的,同時也是短暫的。
朱應該是看出了這點:他本身由於出身底層,沒有雕塑專業以外的那些西方文學、戲劇、音樂、、等等文化涵養。所以他的創作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稼接」了歐美流行和本土傳統。
我猜這是他後來放棄「一公分一萬起跳」(三十年前的行情)的太極系列,放棄輕鬆數錢的「大師」人生,拒絕自我複製自我抄襲,重新回頭探索自我藝術道路的新的可能原因。不幸的是,他被困住了。突破本來就是困難的,絕大部分藝術家窮其一生都做不到。
70年代的環境造就諸多本土代表
朱第一次的突破是成功的,成功的原因一部分在他自己,另一部分在於環境。當時的台灣需要本土英雄,洪通、陳達都是本土代表。同時臺灣也需要「和世界同步」的英雄,楊英風已老,而其他人還沒學成歸國。台灣還需要創新傳統文化的英雄,「抽象化的太極之形」剛好滿足了社會的期待。
如果這些都突破了,還有什麼能突破的?
於是又回到朱的「階級缺陷」了,他畢竟出身於舊社會,現代性、當代性素養不足以支撐他做出更大的突破。儘管他有意願也有積極行動力,不停鞭策自己繼續吸收、學習、思考。但他已是中年人,家庭生活、社會生活的型態不同於年輕人,就像絕大部分人一樣,再難有大破大立的際遇。
人們需要英雄的時候,他恰巧向前跨了一步,所有聚光燈霎時全都打在他身上。後來他退回人群裡想要重新開始歸零再突破,人潮卻躁動起來,發散開來,他再也沒法脫離。
後來的朱銘用綑綁的海綿、粗暴彎折的鋼管來演繹「人」這個我們都逃不開的無奈的存在狀態。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的那些作品的當下,其實是有著直觀的生理反感的,被肆意地粗暴地來回捆縛的虛鬆空膨的海綿受迫迸突而後就如此地被固化定型,本應在陽光下挺立閃耀的不鏽鋼管不甘地頹然彎折永世不能回復。這些都讓我打從心底裡感受到挫折,不忍卒睹。
太極的突圍與圈綁
從悠悠然張臂伸腿的太極舞者,到失去尊嚴的掙扎的存在。藝術家都是瘋子,或者正在變成瘋子的路上。很多藝術家、作家、哲學家…都自殺了,發瘋的名單更是一長串,這些我們所熟知的名字,至少都還成功了。
關於朱銘,終究只能說,我覺得,他被困住了,困在無比成功的太極一個又一個重疊迴旋的圓圈裡,就像我在朱銘美術館的草地上,透過那巨大的、震攝人心卻又無比療癒的黝闇量體疊壘而成的「框」(註)所看到的風景一樣,璀璨而有界。
註:朱銘美術館的「太極廣場」上最大的那件作品《拱門》
作者為非文字工作者,只是好奇於世間事物的各種變化而進行著各種觀察的一個身在邊緣狀態的閒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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