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屍啟示錄

但唐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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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夏日炎炎,大家都躲到冷氣房;南台灣的美術館裡,幾個身著清朝官服,面貌兇醜,混身殺氣的真人大小殭屍公仔,卻讓台灣人為之瘋狂,寧可頂著烈日也要排隊進場看一下。原來在這漫長的電影/流行文化的潛移默化中,最恐怖的殭屍,已經變成了我們最鍾愛的怪物之一。我們都熱情擁抱著這個醜死人的東西。

人類發明了很多怪物;許多都來自文學經典,例如:瑪麗.雪萊的浪漫主義傑作《科學怪人》,布拉姆.斯托克史托克歌德恐怖小說《吸血鬼》等等。殭屍,卻是一種從生活,民間,口耳相傳,添油加醋中漸漸形塑出來的東西。怪物的故事從來就不是在講怪物,《科學怪人》講的是人性的哲學;《吸血鬼》根本就是愛情故事。怪物永遠都是在隱喻人類世界的種種;而其中隱喻性最強大的,也最能配合時代展現各種多樣性的怪物,就是殭屍了。

殭屍倫理與不倫裡

所以,「擁抱殭屍」也是個隱喻。殭屍的原始概念,就是死人「活」了過來,但是死人的肉體依然在腐爛過程中,但是畢竟他已經死了,活人曾經有過的美好早已逝去。於是,他只是一個「行屍走肉」的人形爛肉。殭屍是所有怪物中最噁的,根本沒人會去擁抱。於是,我們得到了殭屍的基本概念:他是一種沒有人類感情的「活死人」。

史上第一部殭屍電影,可以回朔自1932年的美國恐怖片《白殭屍》(White Zombie),這片名聽起來就很有問題,難道殭屍是白人嗎?殭屍這麼醜惡,當然要來自某個低下的種族。故事主角是個海地巫毒大師,他的名字很有趣,叫做「謀殺」(Murder)。這惡棍有一個甘蔗園;他的絕活就是用巫毒把屍體變成殭屍。於是他發展了一個殭屍大軍,把死人,他不喜歡的人,或者他的競爭對手;全部變成殭屍。

這個故事的重點是,殭屍這種可怕的東西,是來自「不文明」的有色人種。片中的巫毒惡棍讓這些殭屍像奴隸一樣工作,反正他們已經死了,可以盡量讓他們做事。用科幻的標準,他們就是「機器人」;但是用今天的標準,殭屍就是違反勞基法,被剝削超時工作的勞工。

所以,死亡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你已經死了,但是你還是得賣「命」工作。這部片的種族意識很不可取;儘管是第一部殭屍片,卻有點「遺臭萬年」的感覺。不過種族議題在後來的殭屍片中大肆囂張。前幾年有一部恐怖片,描寫洛杉磯殭屍病毒肆虐,但是只有白人會被染上,黑人就必須團結自保了……

喬治.羅美洛的殭屍史詩

六零,七零年代,全世界風起雲湧,也締造了殭屍的第一個黃金年代。越戰開打,各種民權運動正在沸騰,浮誇消費行為也大舉入侵日常生活。報紙上戰爭的死亡畫面,人類爭相購物的畫面……都是夢魘的一部分。

有殭屍電影教父的美國導演 喬治.羅美洛,就在此時開啟了他的殭屍(活屍)史詩,1968年的《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建立了未來殭屍電影的原型:一堆人被困在某個地方,外面都是殭屍,他們得從殭屍中脫困。 而這些殭屍可能你的老師,親人,健身教練,或者每天跟你擦身而過的人。他們剛從死人變成殭屍,他們面色灰青,腳步遲緩,滿腦子只想吃人的腦子。《活死人之夜》的英雄之一是由黑人男演員扮演,在當時的社會環境是超級大事件,從此他的每部殭屍片幾乎都有黑人英雄。

他接下來的作品《活人生吃》(Dawn of the Dead)更進一步,把越戰中各種槍決,處決,殺戮的恐怖畫面,融入殭屍的行為,而且把故事的空間設定在美國人最愛去的購物中心,這裡是殭屍生前最常去的地方,也是活人最好的躲藏地,因為購物中心買足了一切生活所需,在你被殭屍消滅之前,可以先在這裡進行奢侈的消費行為(而且不用付錢)。所以,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崩解之後,擁有食物的人,會是最後的大贏家。而購物中心,無論對於活人或死人,都是最後的天堂。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羅美洛的殭屍影響巨大,完全塑造出了我們今天對於(西式)殭屍的想像。然而當你回想起羅美洛作品中那些面無表情,在城市中緩慢遊走的群聚殭屍,會不會覺得,他們就像一群沈默的,可怕的多數,冷漠地面對外在(國家)的暴行,而他們自己,也在默默進行暴行。

小祖宗在台灣

回到南台灣美術館的巨型殭屍公仔。他們在上世紀八零年代,也曾經是可愛的「小祖宗」。1985年的一部港片《殭屍先生》(暫時停止呼吸),就像羅美洛一樣,形塑了華語世界的殭屍(喪屍)形象。他們全身上下套著隆重的清朝官服,戴著小官帽 ,臉上的肉爛爛的 ,黑眼圈很深,而且牙齒超大。小祖宗的拿手絕活就是躲在你的後面,趁你突然轉頭的時候,一秒鐘變成青面獠牙,然後大吼一聲嚇死你,接下來又是一連串尖叫,從此以後,小祖宗變成了華語片中最受歡迎的恐怖角色,整個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小祖宗襲捲了整個恐怖王國。

小祖宗如此的夯,台灣電影當然不能放過。1988年出現了一部有趣的電影《殭屍大鬧西門町》,讓清朝的小祖宗與現代化都會台北市進行一場「文化衝擊」。1988年剛好在解嚴,台灣錢淹腳目,各種社運正要開始;西門町有如東京新宿,花樣超級多,我們看到了大型電視牆,中華商場天橋、霓虹燈、紅包場、理容院、馬殺雞、迪斯可、遊樂場、峰島咖啡、街頭的殘障小丑;以及正在興建中,邁向現代化的各種工事,呈現的也是個正在走向現代化的城市氛圍。

片中的台北人對於殭屍也保持著「現代化」思維,幾乎所有角色看到殭屍就「不信邪」,或者要用科學態度處理殭屍;反而對同類型港片中的「茅山道士」嗤之以鼻。有趣的是片中一場處理殭屍的高層會議中,赫然看到一群人圍著國父遺像開會(難道又是另一個殭屍),而會議中的美國代表,竟然說殭屍來自西印度群島,都是在當奴隸,傭人。這不正是前面提到的《白殭屍》情節嗎?

與其說《殭屍大鬧西門町》是一部殭屍片,不如說是一個城市奇觀電影(mondo movie),台北市西門町的光怪陸離盡收眼底,竟意外地紀錄了一份台北的記憶,而且,當時的治安應該不像今天這麼好吧~~ 這部電影稍縱即逝,但是彷彿也建立了一個殭屍電影原形——殭屍在台北。

殭屍在台北

「如果台北爆發殭屍危機,市長你會怎麼處理?」這是個陳年的選舉笑話了。但是也凸顯出,殭屍入侵台北,似乎也是我們想像力的一部分。想像一下,捷運、西門町、台北101,都擠滿了殭屍……

不過,真正把這個概念付諸於電影的,卻是一份尷尬。台灣導演錢人豪顯然是個殭屍粉,他一連串拍了兩部技術方面滿不錯的殭屍片《Z-108棄城》與《屍城》,努力實踐殭屍在台北的概念,但是他片中的台北,就只有時尚,浮誇的當代青年,再讓他們受教訓;以至於這兩部片……我不想講了。

體現一個城市,並不只是體現膚淺的時尚;體現城市的恐怖,必須發掘更深的恐懼之源。近期的《悲哭》,以病毒疫情為梗,並引述了捷運隨機殺人事件,以及終極血腥呈現,把殭屍在台北的概念救了回來。整部電影的空間包括了早餐店、捷運、醫院、公寓、大街小巷等等非常日常的空間。在這些我們每天都會經過的日常中,讓你日常中的人變成最可怕兇殘的殭屍;讓生活在台北的人,感覺到一份「在地式」的恐懼。

台北還有一個非常恐怖的地方,位於青島東,中山南,就是大家熟悉的立法院。這裡面的人會互相撕頭髮、踹人、夾手指、扭打、飛踢(好像沒有飛踢),那種人與人之間互相攻擊,怨恨,不殺死對方自己也活不下去的景觀,與殭屍的砍殺行為,根本一模一樣,分不出你我。《逃出立法院》應該是目前台灣電影中最有梗的殭屍片了,但是導演王逸帆太過個人喜好的風格,似乎並不投人所好,以至於這部片賣得不好,非常非常可惜。只能說,儘管有這麼多人搶著跟殭屍拍照打卡發動態炫耀;但是對於真正願意放開創作,肆無忌憚,忠於自我,自由呈現的殭屍,我們還沒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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