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父母怎樣剪掉兒女的翅膀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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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星「龍龍」林千聿脫口秀抱怨,在男友家臨時派男友去買衛生棉,他聽了竟拿衛生棉給她,當然是前女友留下的。她崩潰大吼:「有哪個女生會想用前女友留下的?」觀眾為她表演嫉妒抓狂的白癡樣而失笑。自嘲嘲人,她又一翻,說因為男友客家人很省,套老哽又勾起一陣笑浪。有觀眾抗議,說講男友一個人可以,別扯全體客家人。龍龍直播回嗆不爽不要看,戲裡戲外同樣霸氣。強勢作風卻在她身後角落激起旁人的化學變化。

結果諧星「老K」曾哲凱脫口秀指責她「為寫客家人段子而交客家男友,現在又寫原住民段子」。與其說「殺傷力有限、侮辱性極高」,不如說吐嘈點讓外人匪夷所思:段子滿地都是,龍龍有理由非要寫客家人段子嗎?寫客家人段子用得著特地交客家男友嗎?老K倒果為因,藉此把她前男友貶為空泛的族群標籤「客家人」,而不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把她貶為心機婊,交往虛情假意另有目的。假如這扭曲了事實,是什麼使他想要貶低他們?

龍龍和老K可說是兩個極端。龍龍戲劇化,直白一覽無遺、自帶表情包,誇張易懂。老K能言善道,但這段話則相反,話說一半,諱莫如深,寶寶不說但寶寶指望你會懂;惜因邏輯曲折,意思、笑點難以捉摸。老K這段話遭龍龍屢次抗議而剪掉後,直播中老K照例迂迴影射,說幻想跟龍龍的前男友上床,想知道自己是否會變扭曲……觀眾照例迷航,為什麼老K突然要跟他上床,上床怎麼會變扭曲。旁人只好翻譯:「……(龍龍)因為被幹過所以整個個性扭曲了」,五、六個男諧星仰天狂笑。老K狂喜:「是你講的喔!」撇清言責。

令人驚訝,他即使屢次針對龍龍,卻仍自認敢怒不敢言。繞這麼大圈子,寧願讓觀眾跟丟,就為了偷渡罵龍龍扭曲,而不被人逮到髒字成罪,就像幼兒為掩飾尿床說「是小鳥尿的」那樣設法逃避懲罰。他有股衝動要攻擊,但恐懼受罰也時時壓制他的攻擊。憤怒受困而加倍發酵,防衛激擾得他坐立難安,怒火隨時要頂開鐵蓋噴上天。

外人不懂,但老K覺得貶低她好笑極了。像是他長久被迫忍耐噤聲後,安全閥釋放壓力,瞬間激爽。表示他的恨意還未說出口,被長期的懲罰扭曲變形,仍在遠方不可觸及。

小說《沙丘》中,公爵愛看情婦潔西嘉穿暖色調的衣服,她穿了主持家中晚宴,公爵發現情婦藉穿著刻意討好他,便視為挑釁,在暗中戲弄他。為什麼他會這麼想?顯然他恨自己軟弱,迎風欣悅一動情,感覺就像被她騎到頭上,恨不得賞她一巴掌。佛洛姆《逃避自由》說,一些被虐待狂,喜歡對他們喜愛或依賴的人說些反抗的言論,雖然無心傷害朋友,也不打算說,實際上還是說了。猶如魔鬼附身般,不斷傷害自己。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人們總結電影《沙丘》是《王子復仇記》(莎劇《哈姆雷特》的別名):公爵被政敵暗殺,留下情婦獨生子保羅。在追殺下,保羅帶著寡母潔西嘉逃入沙漠,帶領沙漠叛軍反攻,奪回領地,建立帝國。我想,不同的是,在《哈姆雷特》中,國王被暗殺,皇后卻不知情嫁給了凶手,使王子哈姆雷特嫉妒而心亂如麻。相同的是,哈姆雷特、保羅都為報仇而犧牲了愛人。讀小說《沙丘》會發現哈姆雷特比保羅幸運,他母后改嫁尋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在兒子身上尋找自己的幸福。不是《王子復仇記》,而是包裝成復國史詩的家庭恐怖片。

《沙丘》首集是女間諜和男暴君培養兒子接班。母親關注保羅的焦點,是他在外人面前表現的成敗,而不是安撫保羅內心的感受。十五歲的保羅,不安時習慣靠自己思想調適,看似獨立。與此同時,母親卻像照顧幼兒一樣來叫他起床,並根據當天場合替他挑衣服。每個人起床挑衣服是一連串自主決策的一部分,根據行程見誰、作什麼事決定,而保羅一無所知。保羅試著向母親問清狀況,嘗試打撈自主權。但母親坐視不救。

母親說,聖母在等他。保羅問聖母是誰,母親回答,以前是母親的老師,現在是皇帝的預言家。可聖母跟保羅什麼關係?母親的答案沒參考價值。保羅自行填空,問,是不是因為聖母(向皇帝關說),我們家才得到沙漠行星當領地?母親答「我們並沒有得到」,不但不回答,還打啞謎,再過一百一十四頁,才由公爵揭曉謎底是領地走私難治。處處懸疑得夠鬧,夠讓保羅心焦了。

昨晚保羅見聖母,聖母威脅他「明天,你需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應付我的戈姆刺」。所以今早保羅又問母親,什麼是戈姆刺。母親回答「你很快就會知道」,讓保羅糾結的恐懼滾雪球暴增。攸關保羅人身安全,這麼重要的問題都一律不答。作者有理由虐讀者,但母親為何不明說戈姆刺就是根毒針而已。母親為什麼要虐保羅?

母親一路假裝有問必答,其實都像韓國瑜一樣什麼也沒答。《沙丘》一開頭就沿途拋出大量自創專有名詞,壓縮各種典故,讀者感受很像保羅不懂母親為何話講一半諱莫如深,只能從母親的語氣聽出畏懼,揣測母親為什麼這麼怕聖母。而母親態度像個公事公辦的侍女,望著窗外催促保羅別讓聖母等。表示只要遇到聖母,母親就不認兒子了,討好聖母,避免聖母不高興才是要務。母親私下告訴保羅,她在女修會受訓十四年,領導人聖母是她的老師;而聖母私下告訴保羅,他母親是聖母的侍女。表示母親敬畏、依戀聖母。而聖母高傲對她呼來喝去,不放在眼裡。縱使對她有感情,依照女修會的斯巴達教育信條,也不敢對她流露半分。

聖母命令保羅上前。保羅沒來得及想,就身不由己照做,發現聖母「對我用了魅音」使他無條件服從。讀者可知,聖母一直在對他母親施展魅音。

聖母初見保羅,第一句話就向他母親抱怨他個子太小。母親推稱父系遺傳,聖母不放過她,說十五歲了不該這麼小。這是國師嗎?是阿嬤才會說的話。聖母繼續抱怨他母親該生女兒,卻擅自生了兒子。至此蓋棺論定,聖母代表的就是一個專制碎念的外婆,忍不住要伸手侵犯潔西嘉的私人領域,潔西嘉則推骨牌般侵犯保羅的領域。

女修會訓練他母親察言觀色、測謊辨奸的間諜技能;母親同樣訓練保羅。並亦步亦趨緊盯保羅對外表現是否失手,發現任何成就,必歸功自己教子有方:「潔西嘉注意到他話中的機巧,那是她的訓練成果。」保羅事事歸功母親的訓練,聖母、晶算師郝沃茲看保羅也想到是他母親訓練的,保羅還不滿意,一覺得聖母看輕他,就想:難道聖母以為母親什麼也沒教他嗎?

全書言必稱母訓的頻繁程度,讓讀者意識到,故事背後有個受虐母親,面對丈夫時卑微忍耐,隨時飢渴地向兒子索討感謝,貪婪無度。兒子也內化了母親的自戀,相信全世界都把兒子的成就歸功母親,相信如果他好就是母親教得好。如果不好,難過也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怕令母親因「沒把兒子教好」而蒙羞。

有一幕描寫極其到位:踏入沙漠部族居住的岩穴,惡臭撲鼻。母親在前頭向嚮導分析她聞出空氣中有哪些香料形式,隔著擁擠的人群,後頭的保羅懂她的密語「是為他好」,擋著保羅要他別開口嫌臭。原來,母親外表敷衍得風雨不透,內心正揪緊兒子的耳朵嘀咕「大庭廣眾,千萬別說錯話害我丟臉」。

保羅緊張時「決定練習母親教他的身心控制法」,「避免意念渙散……只留下選出的意識」。這種理論否定當下的感官、本能,視為動物性、短視、只知破壞不知生產;崇拜忍耐痛苦不逃、懂得別急著吃棉花糖的人類,主張「人類需要一面背景網格,透過這網格去觀看他的世界」

保羅所說的「背景網格」,其實就是母親沿襲外婆的價值觀,保羅又唯母命是從。聖母指責母親「讓感情妨礙職責」、「人類絕不能向動物屈服」時,母親氣哭:「妳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女孩子──正在背誦第一篇課文」、「我一直好孤獨」,只想跟公爵兩人逃到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

這對父母逃避無助感的方式,就是將兒女培育為小大人照顧父母,反覆強調兒女不是小孩。保羅當眾給晚宴賓客下馬威,公爵得意非凡,笑稱:「別把小兒當孩子看。」另一次,部屬葛尼看著保羅,暗自嘆息「這孩子得在多短的時間內長大」。

母子加入沙漠部族時,母親失去丈夫,兒子卻交了女友,給母親帶來雙重恐慌,暴露母子關係的真相。母親注意到沙漠少女荃妮嗓音嬌柔動人,想盡快警告保羅小心沙漠女性。保羅應荃妮之邀唱情歌,母親從中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肉慾、生命力,接著害怕,反覆自問兒子為什麼要給少女唱情歌,想破頭也想不到路人皆知的事。書中說了兩次,保羅向來沒有同齡的玩伴。現在保羅遇上少女,立刻墜入情網。但母親拒絕接受。

保羅則坐在黑暗中,了然於心:我母親是我的敵人,她要發動聖戰。她生我,訓練了我,但她卻是我的敵人。

不可思議。保羅初次有了自我意識,是被愛情所喚醒。書中幾乎沒寫保羅的愛情,就此一筆,令人心折:先前保羅喪父時,看著母親哭泣,自己卻無法哀傷。只要在母親身邊,他就無法哀傷。只有在荃妮面前,保羅才能哀傷。愛情是保羅尋回自我的機會。

但獨立使保羅覺得被遺棄,覺得他的靈魂偷溜進形象界,一切限制都不復存在,所有參照物都不復存在,他無法定位自己,因此他一想到就害怕。

母親怪罪保羅向沙漠部族假扮救世主,保羅回嘴:「那是您自己教我的。」過去隨時感謝、歸功母親教導的保羅,現在甩鍋母親了。像是態度相反,卻又一以貫之。以前保羅要替母親負責,現在保羅要母親替他負責。

表面上母子吵救世主,但保羅心知肚明,母親不高興是因為荃妮生孫子,「潔西嘉發現自己無法再拒絕這一對母子」美化了沒明說的事實:母親不准兒子娶女朋友。

最精采的細描,莫過於母親兩度鬆口:這一次,母親在保羅注視下不安,指責保羅認為她是不近人情的母親。保羅百口莫辯,母親看出他沮喪,突然轉為討好,聲稱接受了媳婦。保羅放心了,在他的世界取得一處踏點。這說明保羅「靈魂偷溜進形象界」實是因為母子衝突而焦慮;只要母親願意恢復和諧,保羅心裡就踏實了。

母親的態度轉變,說明什麼?她也為母子衝突而焦慮,暫時讓步以恢復和諧,紓解焦慮。

下一次,保羅運用母親教他的魅音,操縱沙漠部族,和投敵的舊部會合出征。母親雀躍期待回家恢復貴婦生活,期待保羅娶公主政治聯姻。母親想到只要荃妮還活著,保羅就忘了復國大業。想到荃妮給他生了個兒子已經夠了。母親的想法若無其事,效果令讀者不寒而慄。但保羅向母親輸誠效忠後,母親感動了,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操縱兒子。她要保羅走自己選的路,想娶荃妮就娶。

只要母親心情變好,就會隨口承諾賞賜保羅自主權。保羅也順勢讓步,導致服從母親卻不知道自己服從,以為不娶荃妮是自己的意思,甚至以為是忤逆母親。

《烙印勇士》主角獻祭所愛之人換取權力,《沙丘》全家三人也都同樣獻祭對方。公爵不娶保羅的母親,因為保持單身,可欺騙各大族長妄想把女兒嫁他政治聯姻,就不會攻打他。保羅的母親被剝奪了婚姻名分,也認定兒子不該娶荃妮。她得不到的,荃妮憑什麼。可見公爵傷害她之深。

公爵為了欺敵,假裝懷疑保羅的母親是叛徒,明知她會傷心。等於再度將她獻祭。

母親連聖母的無關緊要垃圾資訊都要向保羅隱瞞,因為實際上,母親是把不知情的保羅送給聖母做死亡測試,保羅通不過就會死,有如《舊約》中,亞伯拉罕服從神的命令獻祭長子。保羅的死亡測試,遂在全書中不斷重演:決鬥至死、騎沙蟲、喝下聖水通靈等。

保羅想到沙漠部族的生活是由殺戮構成,人人活在憤怒、哀慟中,只有前代領袖教他們集水綠化沙漠的夢是唯一出口。沙漠部族象徵保羅,活在母親的復國殺戮聖戰中,只有荃妮讓他暫忘責任。作者設計荃妮是前代綠化領袖的女兒,與母親女修會的價值觀抗衡。然而,保羅終究為了政治聯姻,讓荃妮屈居情婦,等於獻祭了荃妮母子。保羅每一場死亡測試獻祭了自己,都堆起獻祭荃妮的柴火。而真正的死亡測試只有一種,就是母親生他的氣。

女修會、聖母說,受試者能忍痛才叫「人類」,才值得活下來;不會忍痛、轉身逃跑的,是「動物」,不及格,會死。這是為什麼?只要保羅不聽話,母親不高興,光這點就足以把他折磨得半死。而聖母的死亡測試本身,其實只是訓練保羅受虐不知道要逃跑,以為必須無條件忍耐、服從母親。

而母親也受過聖母同樣的測試,永難忘懷那痛苦。

保羅非得政治聯姻不可,這種想法是誰灌輸他的呢?在全書開頭,公爵觀察晚宴中女孩們圍繞保羅,結論「公爵繼承人當然是最搶手的獵物」,讚許「但保羅對她們一視同仁,神態矜持而莊重」。在保羅的母親眼中,敵人是想用女色來勾引保羅,幸好她把兒子訓練成一眼就能看穿這麼明顯的陷阱。因此保羅不想參加宴會,看著賓客一張張談笑風生的臉,覺得是面具在掩飾不可告人的想法,喋喋不休的聲音只在驅趕排山倒海的空虛。公爵逼他盡責,宣稱赴宴是維護地位。父母斬斷了保羅所有對外連結,如惡龍把守寶藏般把持兒子,隨時打毒針,像說「你不要以為外人對你好,那都不是真心的,還不是覬覦我們家財產,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你不要被騙」,而保羅深信不疑。

保羅與荃妮相遇前就已反覆夢見她,而小說每章都始於公主的日記摘錄引言。兩女始終與保羅的故事如影隨形,在書中地位應該重要;但本尊亮相時卻都欠缺描寫,面目模糊。為什麼?因為她們不是她們自己,是保羅生命中忠於自己和服從父母的拉鋸。公主是保羅奉父母之命要娶的假面具,荃妮是保羅的真心。保羅選了公主,回不了頭,直奔獨裁者成魔之路而去。選的不是公主,是遵從父母,犧牲自己。悲哀的是,因為母親的壓迫經讓步而緩和,使保羅認不出人生不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過的,甚至會把恐懼當成預知未來,把解離幻覺當成救世主上下縱橫千年看透命運的超能力。把自己孤獨乾渴的困境,當成行星放眼盡是沙漠。

有人說脫口秀不能冒犯人就不好笑,以此駁回龍龍的抗告。但當事人並沒要求制訂任何全行業遵行的通則,也許觀眾該問的是,在許多日常情境下,找藉口把一個強勢女人貶為非人、賤民,當成他者排除,為何會激起一些男人高揚的喜悅、安慰、滿足?有時,只因恨意未能說出口,受懲罰所扭曲,它的名字仍在遠方飄盪,本人也無法觸及自己的哀傷。所以攻擊失去了來歷,誰也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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