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男的自戀是如何煉成的?

蕭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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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文本對於「渣男」的描寫有一個基本套路。週期性的失蹤是必要的,趕稿也好工作也好,甚至也不需要理由;大方承認關係的變化沒有道理可言,愛、恨、喜不喜歡不過都是每日日常,既然如此也就沒有什麼情感上的道義責任需要背負;需要「分手」時不忘提醒對方原來跟其他女人都一樣,愛嫉妒、佔有慾與爭風吃醋等等,而他居然曾經以為對方是不一樣的人,冷冷地將關係生變的責任歸咎到對方的不如期待。所謂的渣男,真正讓人難受的並不是無法陪伴,甚至也不是遭到遺棄的待遇,而是落差的陌生感,彷彿過去的迷人、熱情、知心與體貼都不過是表演。

受傷的人會在某個無法預料的時刻感受到無比的冷漠。渣男突然全部收回你所需要的一切情感慰藉,卻不會忘記徹底摧毀你的感受與自尊,人們難免貶低自我,自尊受損,懷疑自己或許根本不值得認真的對待,沒日沒夜的想起時,不痊癒的傷彷彿得用餘生報償,愛與恨的碎片都太過扎人,既難以收拾也就無法與過去握手和解。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所有的渣男教科教戰書都在致敬佛洛伊德

自戀的性格可以說是渣男的基本素養。確實,2005年出版,日後被奉為PUA聖經的《把妹達人》(The Game)一書,全書翻來覆去也就一個基本心法:要在情場無往不利,首先得要愛自己,只要夠愛自己,就會有源源不絕的人愛你。

所以,不需要害怕被拒絕,要相信自己比別人更好,自信就能主導一切;為了激起對方探究的好奇,最簡單的辦法是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格言,像是「我找到了自由,拋棄所有希望就是自由」,《教父》或者《鬥陣俱樂部》這類電影裡面很多,但格言不是拿來掛在嘴邊的,畢竟這樣會顯得中二,要用行動親身實踐,盡力表演,像情感節目裡的嘉賓,任人挑選。

於是,在各種提醒姊妹們遠離渣男的勵志產業中,如何識別男人的自戀傾向,成了必要的教戰,這裡就不再重複DNS的自戀性人格違常診斷。而其實渣男教科書的基本心法,也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空洞的自戀狂。如果要學會表現得自己擁有某種獨一無二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裝B」),內心就得是空洞的,因為這樣才能徹底模仿任何一個他者,從而創造出某種看起來很像是自我的東西。自戀狂必須習慣人生就是舞台,表演落幕結束時,才是最難過的時候。能是出色的模仿者,才會是獨樹一幟的自戀狂,自戀看起來是渣男的必修通識學分。

空洞的自戀狂或許是社會心理學上的病態人格,卻也是一本萬利的精神操練,至少在愛情與政治場域如此,在最應是親密的愛情與最該有遠見的政治中,人們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最能拋棄共感的狼性才是美德。也只有在愛情與政治,空洞的自戀才會迸發出驚人的殺傷力,例如Bifo對於孤狼式無差別殺人犯的文化診斷,他們是「英雄」,但不是任何意義上的悲劇英雄,而是David Bowie的那首Heroes的MV中層層交疊的影像,今天有一個模仿小丑殺人的年輕人,它最後只會變成一個影像,一個電影,然後下一個。

據說渣男必然存在一個空洞的自我,以及自戀的違常人格,無論這是跟龍的傳人一樣,因為強勢的媽媽所導致,還是自修《把妹達人》得來。已經很難確認渣男與自戀是從什麼開始被緊密綑綁在一起,以至於難分彼此。不過,在其經典的〈論自戀〉(On Narcissism)一文中,佛洛伊德所設想的性別典型是「最純潔天真的女性」,這類女性「發展出某種自體滿足,以彌補她們在選擇對象時所被強加的社會枷鎖」,佛洛伊德認為這類女性對於人類情慾生活的影響不容小覷,最直接的理由是對男性來說她們有著最大的吸引力,而不只是「常理來看她們最為亮麗的美感理由」,還「混雜了各種有趣的心理因素」。

佛洛伊德將她們的性感比做兒童或動物的可愛,這類因為自戀的性感,其「自體滿足與無法參透的神秘,像是某些動物的吸引力似乎就在於對我們的無視,像是貓咪」。

渣男教科教戰書可能都是在致敬佛洛伊德,例如《渣男辨識術》開篇就說「貓和渣男在讓別人受自己擺佈這件事上都是箇中高手」。

題外話,這類渣男教科教戰書往往都是自命渣男的人寫就,例如上述的一馬自稱「最不能交往的渣男」;渣男教戰產業的佼佼者Tucker Max自稱是確診的自戀症患者,以及「地球最糟糕的男友」;還有宣稱自己是無可救藥的自戀病患者的Sam Vaknin,他的事業是向主要是女性為主的讀者解釋像他這樣的自戀狂男人是如何理解與思考世界的,其《只愛自己的惡毒》(Malignant Self-love: Narcissism Revisited)多次再版後已經來到七百多頁,假以時日,篇幅或許將超越《資本論》。

自戀作為世代指控

佛洛伊德起初將自戀視為女性特質,他認為正常的直男,是有能力去愛外於自身的他者,但男同性戀與大部分的女性都傾向以自戀的方式去愛人。雖然聽起來是個厭女基調,不過佛洛伊德後來也把喜劇演員、藝術家、罪犯以及那些在催眠椅上抵抗精神分析療法的病人,都納入這類自我耽溺的自戀人格典型。而這些人之所以自帶某種神秘吸引力,是因為他們彷彿身處某種「極樂境界」,大方的不成熟讓健康的正常人欽羨無比,因為這是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被迫放棄的東西。

並不知道自戀這種對女性與同性戀自我耽溺的精神分析指控,從什麼開始走出診療室,成為大眾文化譴責渣男空洞與低落共情能力的教戰文本。不過「自戀」這種絕症一直都是歷久不衰,帶著某種家父長主義的世代指控。

Jean Twenge與W. Keith Campbell於2009年出版的《自戀時代:現代人,你為何這麼愛自己?》(Narcissism Epidemic: Living in the Age of Entitlement)就把整個千禧世代都當作過度迷戀自我的一代,他們只在乎自己,且並不(想)理解他人的感受,同時也身不由己。他們的巧妙比喻是飛機上一個個不得不放倒椅背的乘客,當所有人都自戀時,你也只能被迫自戀。我們都生活在「那架飛機上,自戀並在稀薄、反覆循環的現代美國文化中像病毒般傳播開來」。

這類世代指控幾十年就會出現一次,早在1979年,Christopher Lasch經典的《自戀文化》就已經上過暢銷排行榜。Lasch認為成長於戰後的世代,雖然擺脫了家庭關係與體制的侷限,但卻沒有感受到自由,甚至因為個人主義突變出極不合時宜的不安全感,於是「只能通過看見他那『浮誇的自我』映射在他人的關注中,來克服這種不安全感」。

社群媒體時代的人或許會讚賞Lasch深具洞見,畢竟他的著作成書之時,可是個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數位原住民甚至已經無法想像那個世代的人是怎麼彼此聯繫的。但換個角度來看,Lasch的自戀病指控在今天看來也可能是亂槍打鳥,他所控訴的自戀症候群包括了身心靈治療與勵志產業的崛起、基進的女性主義、性解放以及寬容式的教養等等。

一旦人們懷疑自戀只是老一輩人因為看不慣各種進步與變革,說穿了不過想找青年世代麻煩的話術時,它的鑑別力道也就隨之減弱,特別是,如果考慮到幾乎幾十年就會有新一波的自戀症指控,從戰後世代到千禧世代,都曾經被他們的上一代指控是過於自戀與過度自私的一代時。

下一個苦主看起來就是那些數位原住民世代了。

自戀的少男與癡情的少女

這也並不是說自戀世代的指控全無所本,對自戀的恐慌從走出診療室進入大眾文化,至少側面反映了後冷戰恐懼的日常化,正如Frank Furedi在《恐懼文化》中所說,儘管現代社會鞏固了個人的身家安全,但恐懼卻有進入日常生活的趨勢,舉凡養生產業的興起、大眾對菸酒的過敏反應、乃至於對交通事故的民粹情緒等等,而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後果即是人際關係也成為風險來源。沒有核武致命威脅的現代人,被迫更加關注人際關係上的變化是否會帶來不可逆的傷害。

渣男的「自戀化」很難說不是這種恐懼文化向人際關係延伸的副產物。雖然它也確實是一門好生意,看看多少「渣男」投入渣男教練或防渣男導師產業就知道。

並不確定對渣男做出自戀指控能有多少程度的精準,也並不是否認自戀人格違常診斷的專業,但對於在情感關係中受傷的男男女女,做出自戀過剩的指控,應該確實有心理上的慰藉作用。

人類學家René Girard早在20世紀初就質疑佛洛伊德對自戀症的精神分析指控。他認定控訴自戀的作用,只是情感關係受害人的心理防衛,我們相信那些辜負我們情感的人有著「過度又病態的自滿」,他們在情感關係上對人的折磨其實反映了人格上的軟弱,但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迴避「我們自己在他們眼中引不起絲毫興趣」的常態痛苦事實。Girard別具深意的指出,控訴他人的自戀,其實也是自己過度耽溺於自戀的表現,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自戀人格絕症,只有自戀幻覺(illusion),那些被指控成「浪漫與邪惡的冷酷算計者,可以完全熟練操弄其他人欲望的形象,更多是更精緻的自戀幻覺版本」。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所創造的神話少年納西瑟斯(Narcissus),據說是自戀一詞的由來,不過這個故事所寓藏著自戀之外的深意。美男子納西瑟斯被拒愛的少男詛咒「永生不得偉大的愛」,而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成就了這個詛咒,祂讓納西瑟斯在湖邊因為無法離開自己迷人的倒影,憔悴而死。

表面上看,這是個自戀而亡的故事,但納西瑟斯受到的詛咒,並不是自戀與愛上自己而死,而是「不得真愛」,納西瑟斯在自己的倒影中感受到的強烈情緒,也並不是自戀,而是「我是被愛的人?還是愛人的人?」,對於「為何造出了愛」的質疑,對於愛如此偉大之物「竟讓我一無所有」的憤恨。

奧維德唯恐他的讀者無法領略他的深意,在故事的原始版本上又加上了少女厄柯(Echo)這個角色,少女因為受到詛咒只能重複別人說的話。她也愛上了納西瑟斯,並不斷尾隨他在森林遊蕩,嘴裡說的「過來。何以要逃離我?我們可以在這裡相知相遇」,面對納西瑟斯的沉默,無計可施的厄柯主動出手,擁抱住納西瑟斯,恐懼的納西瑟斯回應「讓我死吧!在妳用可怕的鎖鍊纏住我之前」,厄柯重複「喔!那可怕的鎖鍊纏住我」。

其實這個神話與自戀狂無關,而是跟Girard所說的「自戀幻覺」有關,被指控的自戀症與據說因為愛上自戀症的受害者其實一體兩面,就像納西瑟斯與厄柯,充滿性吸引力的少男與癡情只餘迴聲的少女,都被同一個自戀幻覺困在同一個地方。

被據說是過於自戀的人傷害過情感的男男女女,應該可以品味一下奧維德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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