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台南市美術館的「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因為頗具話題而大受歡迎,排隊的人比展出的鬼還多,許多過去不會進美術館的人們也因此去了美術館,也是意外的驚喜。趕著這波熱潮,一向被認為是宮廟之都的台南各宮廟也跟著推出周邊活動,收驚、保平安皆有之,也有許多人把參觀麻豆代天府十八層地獄拿出來講,殊不知該府現在最熱門的遊戲並非地獄,而是滾輪溜滑梯。因為這波「亞洲的地獄與幽魂」,還沒到鬼月,鬼的話題就充滿周邊。
法國東來,加入本土的亞洲鬼魂展
這波展最早是在法國展出,主要是想談亞洲的鬼神信仰和社會生活關聯。此番真正來到亞洲,尤其又到了最具傳統特色的城市台南,對策展人最大的挑戰,必然是非得融入一些台灣特色。不過也有些批評者認為,來自歐洲的展若加入台灣元素,好像就不原汁原味;但相信有更多人覺得,既然來到台灣,就更應該融入本地元素,才能夠讓展覽隨著地方的遷移,變得更豐富有趣。我是支持後者的,展覽本身就是一種互動,觀眾和展覽之間的對話很重要,也能夠激盪出更鮮活的想法。
可真的要談談台灣特色,該談什麼?我們有什麼可以登的上藝文舞台的鬼故事呢?我輩中人,第一個想到的應該都是聊齋,不過腦中浮現的畫面多半是美麗的王祖賢。作為一個擁有豐富民間鬼魅記憶的島嶼,大家腦中浮現的卻是來自香港的電影,以及康熙時代的清國原著,想來真的是有點慚愧。究竟台灣本地的鬼故事在哪?又有哪些是藝文舞台上著名的故事呢?
人生已屆中年,鬼故事多少都聽過一些。有時半夜上廁所不經意想起,心裡也不禁毛毛了起來;更不用提當兵時雖然手上提著槍,孤單站夜哨時心裡的忐忑。但仔細回想,心中那些鬼故事,到底都是哪來的?台灣人是如何口傳、閱讀與記憶這些故事呢?
我自己對鬼故事有比較恐怖的印象,大概是從小時候世一書局的一系列兒童讀物裡的《日本鬼故事》而來,皿屋敷的阿菊、四谷怪談的阿岩,還有牡丹燈籠的奇艷故事,都讓人印象深刻,偶而遇到有插圖的版本,翻開有鬼那頁還真的會嚇一跳。再稍微大一點,趕上了司馬中原用錄音帶講鬼的時代,印象比較深刻的就是「湘西趕屍」,然後就是一些「軍中鬼故事」、「玫瑰之夜」之類的電視節目,半夜把小孩嚇得不敢自己睡覺。
浮世繪催促了鬼神文化
年紀稍長之後,對怪談失去了興趣,不過書讀得比以前多了,才知道小時候看那些世一的鬼故事,每個都是赫赫有名的妖怪傳說。那些嚇到我的鬼怪插圖,也常是仿浮世繪畫師的鬼怪作品。從江戶到明治,鬼怪一直是許多浮世繪畫師的愛,北齋的《百物語》畫皿屋敷的阿菊,稍晚點的月岡芳年畫四谷怪談的阿岩,還有河鍋曉齋的各種女鬼圖,其實都蠻恐怖的。浮世繪師愛鬼,是因為鬼故事受歡迎,浮世繪本就是大眾娛樂之作,登上藝文舞台是從法國出口轉內銷才有的事,民間喜歡鬼故事,畫師和出版商自然也喜愛拿鬼來賣。
除了浮世繪,鬼故事也在各種民間娛樂舞台上演出。早年日本有「八百萬神」之說,鬼故事多的不得了,石頭草木、飛禽走獸皆有靈。像是紀錄平安時代故事的《今昔物語集》,就是江戶時學者收集流傳民間的各種奇譚故事所編成,原本也只是口傳,編輯潤飾後才成文字,如今已經是日本古典文學的重要作品。明治之後的學者,也有像是柳田國男蒐集東北的遠野地區民間故事改寫成《遠野物語》,或者小泉八雲整理各種民間傳說寫在《幽冥日本》、《怪談》等著作當中,這些作品都已經把民間傳說寫到文學作品的水準。
在《不為人知的日本面容》當中,小泉八雲也提到他和好友金十郎談妖怪,也一起去參觀妖怪祭典的事,由演員扮演的妖怪們被集中在二十四個房間裡,多半取材至各種民間故事,貍和尚、山姥姥,時不時還要跑來嚇嚇遊客,但不出各種動植物化身妖怪,以及幽靈的故事,但多半有教人行善的故事內涵,這種教化風格,也散見在方才說過的四谷怪談、皿屋敷等故事當中,在中國、台灣的奇譚鬼故事中,教人向善這樣的概念也通常是鬼故事的主要背後意涵,和東亞區域普遍流傳的淨土宗、人間佛教意義,其實還蠻相近的。
日治台灣已有民間傳奇的搜羅
台灣的鬼故事也不少,各種民間傳奇早年也有人搜羅,日本殖民後,殖民者仿效他們在日本的做法,也編輯起《台灣民俗誌》,台灣最赫赫有名的鬼故事「林投姐」就被收錄其中。稍晚則有作家王詩琅重新整編民間傳奇,寫就《台灣民間故事》,王詩琅的作法頗有柳田國男或小泉八雲遺風,文字經過整理,也更有文學價值。當然也有像是佐藤春夫這樣的文學家,以台灣旅遊的見聞直接寫了不恐怖的浪漫綺想鬼故事《女誡扇綺譚》。
不過戰後國民黨來台後,基於法統,以台灣為主體的搜羅不受重視,大多數的民間故事都被重新系統化的搜羅在中國民間故事的架構來敘說。比如漢聲出版社的成套《中國童話》,就收錄了一些台灣民間傳說在內,像是廖添丁、白賊七,以及鄭成功和鶯歌劍潭龜山島之類,都是這套中國童話的內容,只是漢聲選書多以正面為主,傳奇雖偶有神怪,但少有怨靈,像是林投姐這類型的故事,當然絕對沒有,才能符合政府健康清新的意識形態需求。
但林投姐實在是太恐怖、太讓人印象深刻了,就算各種能登大雅之堂的文學作品不寫,民間自己流傳的恐怖鬼故事一樣會口耳相傳下去。而且不只是林投姐,隨著時代演變,各種鬼故事也會跟著進化,加上電視節目推波助瀾,各種都市傳說也開始被加油添醋的記憶下來,只是因為不登大雅,漸漸成為民間次文化的一環,也因此我們一直沒有發展出自己的本土鬼怪論述。整個九十年代,台灣的鬼故事發展都以大眾文學為主,司馬中原是最重要的領頭羊,從平面寫到錄音,甚至錄影,成為一代鬼王。只是司馬中原的鬼,多半來自中國,饑荒的北方、南方的亂葬崗,還有殭屍的最早起源湘西趕屍,想像起來都不是台灣的風景。
本土鬼怪文學方興未艾
本土妖怪開始成為文學家的話題,應該都是兩千年以後的事了。巴代把原住民的鬼怪傳說記錄下來、舞鶴用鬼來譬喻人、王家祥寫「魔神仔」、甘耀明的《殺鬼》,都是不錯的文學作品。這幾年還有何敬堯一系列的妖怪書寫耕耘,瀟湘神對當代神怪傳說的轉譯推廣,以及謝宜安把長年聽聞的都市傳說加以文字化,都開始把屬於本土的鬼怪奇譚搬上文學舞台。不過在台灣,本土的妖怪書寫、妖怪文學這個領域算是剛剛起步,即使在民間已經廣為流傳的故事,化為文字卻變得較少人閱讀,到底這個大眾主題,能不能在文學領域闖出一片自己的天,確實還有待觀察。
至於在視覺藝術領域,也和文學一樣,妖怪長久以來不登大雅,有關妖怪的作品,多是畫家自娛娛人的小品,像是林玉山晚年畫的虎姑婆就是一例。過去幾年跟妖怪有關的作品,最轟動的應該是侯俊明以《搜神》為題製作的一系列版畫,只是與其說侯俊明想談妖怪,更不如說侯俊明在意的是對自由欲求不滿的批判。在九十年代剛剛解嚴,大家已經感受到自由將至,卻不知道自由真實樣貌的時代,確實有很大的創作空間,但要說他們是妖怪藝術,當然是稍嫌牽強。
不過妖怪之作這幾年也有崛起之勢,許多漫畫家都抓住本土妖怪的主題,嘗試投入創作。這些作品將過去口傳的故事形象化,雖然都還有精進空間,但也都是很不錯的開始。想想當年北齋畫鬼,也是以漫畫開端。漫畫與浮世繪都是畫師獻給常民的娛樂,大家喜歡的作品,自然就能夠流傳下來,也才漸漸會有人發現他的價值,而成為珍寶。當然到了很自由的今天,藝術家寫鬼畫鬼,應該已經能擺脫文以載道、教人行善的壓力了。仔細想想,這可能也是有些宗教團體反對南美館展鬼,卻引來大逆風攻擊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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