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自衛戰加速去全球化與地緣對抗趨勢,也提供台灣轉為可尊敬棋手的契機

賴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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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丁在二月二十四日發動的侵略烏克蘭戰爭至今已經超過四十七天,不僅烏克蘭首府基輔安然完好,連先前掌握的烏東城市卡爾科夫、克松等城市,也都被烏克蘭軍隊反攻奪回。烏東的馬立波攻防戰成為焦點,俄羅斯幾乎是用盡全力對馬立波以及其他烏東城市狂轟濫炸,以平民為目標意圖藉由殘酷的殺戮讓烏克蘭人民喪失抵抗意志,而日前布查大屠殺案件,也被西方國家信誓旦旦指控是俄羅斯軍隊的蓄意作為。俄羅斯軍隊不僅被視為無能,還被視為是只會針對平民發洩的惡劣之師。

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關於這場戰爭會持續多久,美國防部發言人認為這場戰爭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也有人認為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以及俄羅斯軍隊的損失,已經讓普丁急於尋找下台階,因此五月九日的對德戰爭勝利日是普丁定下對烏「特別軍事行動」的成果結算點,意即普丁應該會在取得某些戰果後,於五月九日以宣布勝利的方式結束這場軍事行動。因此從現在到五月九日前,俄軍可能會有一波新的攻勢,想以此獲得可以撤出戰場的戰果。

不論普丁是否真的有意在五月九日結束戰爭,或是俄軍能夠透過其常備軍的數量優勢消耗掉量相對少的烏克蘭國防軍而獲得最後的「慘勝」,這場戰爭已經超過俄烏雙邊的範圍,連同先前的其他事件一起,總體影響已經如同1950的韓戰一樣,改變了世界的格局。而這個改變不僅在地緣政治關係,也牽涉到全球經濟的秩序安排。整體狀況對台灣是有利的,但也很可能讓台灣地位等議題,因此被提到議程表上。

「中俄+VS.美歐日+」的競爭格局正在顯現

俄羅斯直接侵略烏克蘭讓美歐等國重新認識獨裁體制的決策問題,已經不能由習慣的國際關係之現實主義理性來預期,加上俄羅斯與中國決策機制的高度近似,以及二月四日俄中共同聲明挑明了要改寫民主體制的價值意涵等作為,美歐因此更加確信認與中俄不再僅是大國的競爭關係,還認為這個關係有價值體制的對抗意味。

歐盟在2018的對中戰略中,認為中國是「經濟競爭者、多邊議題的合作者、政治體制的系統性對抗者」,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去年則說美中關係是「本質是競爭,在可以合作時合作(氣候變遷、非核擴散),需要對抗時會對抗到底(competitive as it should be, cooperative if it can be, adversarial when it must be)」。但現在這個對中定性,已經隨著中國在俄烏戰爭明顯的親俄立場,而大幅向對抗性的方向傾斜。

在三月中美國拜登總統與中國習近平主席的視訊會議中,美國沒有拜託中國協助調停俄烏戰爭,反而一再要求中國不應該在經濟與軍事上協助俄羅斯,並警告如果有此舉,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歐中在愚人節展開的視訊峰會,事後更被參與的歐盟官員以兩個聾子在討論事情為比擬,中國提出的建議被歐盟官員認為只是重複過去各種華而不實的語言包裝,對此毫無興趣。而中國對歐盟的關切也沒有任何回應。作為俄烏戰爭當事人之一的歐盟,也不對中國有任何正面期待。

當拜登脫稿演出提到普丁不能持續在俄羅斯掌權,雖然西歐國家外交界多認為這個發言只會刺激普丁做出更激烈行動,無益於結束戰爭。但也多私下承認只要普丁持續掌權,歐盟就不可能與俄羅斯「business as usual」,畢竟這是個無視於後冷戰時代支撐歐洲安全秩序,直接破壞主權國家的惡劣作為,不可能在戰爭結束後與俄羅斯可以風去了無痕。

當美歐與俄羅斯直接進入對抗性關係,與俄羅斯不再只是競爭者,加上認定中國是作為讓俄羅斯展開破壞性作為的賦權者(enabler),從2018-2021美歐存在的美國重視對中競爭,但可能友俄以疏中,而歐盟擔憂俄羅斯的威脅,因此對遠在東方的中國問題比較採取緩和態度,所謂友中但制俄,這樣在美歐內部存在的戰略分岐,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了。美歐對俄中的態度開始一致化,這也意味著對俄中會視為一體,過去強調俄中內部存在分歧的觀點,其適用性也被嚴重挑戰。

這個把俄中視為一體的看法,也在日本身上看到。過去安倍基於抗中,不希望俄羅斯與中國太親近,因此對俄羅斯的態度,相對於歐洲來說是更緩和。但現在日本的對俄態度強硬異常,針對俄日存在的北方四島領土爭議,先有美國駐日大使說俄羅斯是非法佔領,之後這個立場被日本首相岸田接著使用。美歐日在此對俄立場一致。

而這個發展的直接影響,是美日澳等主要以對中競爭的印太戰略,與歐洲對俄的強硬態度開始結合,形成類似環繞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等海洋的國家聯盟,對抗中俄為首的歐亞大陸軸心的關係。隨著這個對抗格局的日益明顯,印度、越南等基於抗中而希望友俄的國家,會受到很大的離俄壓力。而歐盟內部例如匈牙利親中又親俄的國家,與歐盟的關係會更進一步惡化。事實上,後冷戰時代形成的維斯格拉德中歐四國集團(Visegrad-4),已出現要將匈牙利踢出這個集團的聲音。

歐洲對印太的介入會更為深入

這次俄羅斯的侵略迫使不少歐盟國家改變外交策略,受衝擊最大的當屬德國。與過去相比,從立陶宛、波蘭,甚至烏克蘭總統等,開始直接指控前總理梅克爾政策是導致今天俄羅斯肆意破壞歐洲秩序的元兇。而德國已經提出要增加軍費至GDP的2%,但對於援烏的不乾不脆行動,還是被東歐國家指責到不行。對東歐國家來說,德國已經不只是風險,現在已經變成歐盟的問題。

但德國畢竟是歐世界第四大經濟體,也是歐洲製造業的核心,因此當德國大幅調升軍費,加上其他中東歐國家也大幅調漲,一些先前沒加入北約的國家也開始想要進入北約,瑞士與愛爾蘭等國也都改變原先的中立立場。整體來說,歐洲即將進入一個軍費大幅成長,軍力大幅提升的時代。北約的對外投射能力會因此增加。更重要的是,這個軍事力量的增加,不會只因應俄羅斯,因為俄羅斯經此役已經元氣大傷,再度回到二十年前當時美國對俄專家主張俄羅斯不再是超級強權之一,而只是一個中型國家的狀態。因此北約/歐盟軍事力量的增加,受影響最大的會是中國與伊朗。

去年我們已經看到英國派遣伊莉莎白航母,法國加強其在印太區域的海軍力量,德國也首度派遣其巡洋艦航行印太,同時也承諾未來會考慮多派軍艦來此巡弋。因此當整體歐盟與北約的軍力出現大幅擴張,而預期俄羅斯在戰後力量會大幅萎縮,甚至會更為依附中國後,我們可以合理預期北約/歐盟在印太的軍事存在感會因此大幅提升。歐洲國家對印太的介入應該會讓此區域國家更為「有感」。

中國會對歐亞內陸更具支配性,但也會承受更多負擔

俄羅斯力量因對烏侵略而被削弱,如果普丁因此下台,可能俄羅斯與歐洲關係會出現改善的契機,但這也會讓事事稱普丁是其最要好朋友的習近平更為孤立,處境更艱難。但如果普丁依舊在位,其與歐洲關係不可能好轉,但當其國力已因美歐制裁而大幅削弱後,俄羅斯對中亞的影響力也會大幅削弱,過去為了對抗歐盟而建立的「歐亞經濟聯盟(EEU)」會更失去重要性,為了對抗北約而建構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也可能會逐漸蒸發。俄羅斯在更倚賴中國後,中亞地區的權力平衡會明顯地擺向中國,因此「上海合作組織SCO」的重要性會大幅提高。成為歐亞內陸/內亞最具影響力的區域單位。

只是已經決定要以內循環為經濟發展主軸的中國,會發現自己的負擔除了北韓外還要加上一個比北韓經濟大上十倍不止的俄羅斯,負擔會更為沉重。中國會成為內亞的霸主,會是中俄軸心的主要叫牌者(如果普丁沒下台,或是繼位者持續普丁路線),但這會是一個消耗中國資源,弱化中國影響力的發展。

後冷戰經濟秩序正在全面解體

另一個很重要的發展,會是過去三十年來的後冷戰經濟秩序將會全面瓦解。冷戰結束帶來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過去自由世界與社會主義世界的對立不再。而隨著網際網路的發展,原先侷限在金融場域的全球化,擴散得更為迅速,並使全球化從經濟面邁向社會面。

這個趨勢在2008出現第一波的反挫,金融界唯我獨尊,只有我懂全球化的傲慢開始被挑戰,之後美中貿易戰的發展,則使大家發現過去對於全球化,或是對相互依賴的降鉤憂慮,開始被認為是過慮,貿易戰雖然不是可欲的工具,但也不再被視為是絕不被考慮的洪水猛獸。

之後是武漢肺炎的發展,這個至今還影響全球的疫情,開始凸顯供應鏈安全問題,而同一時間民主與獨裁體制在科技的對壘所引出的通訊科技之信任問題,從另一個角度強化了對供應鏈的重視。如果說武漢肺炎疫情讓大家發現需要建構供應鏈備援系統,過去零庫存,just in time的生產運輸模式被翻轉為供應來源多元化,尋求just in case的新模式取代,那麼科技信任問題,則把政治體制的價值議題,鑲嵌入供應鏈的製造工序與運流安排中。這兩個因素帶來的後果,是進一步挑戰了全球化相互依賴模式。

在2021年兩會上,中國正式提出要採用以內循環為主軸的經濟發展模式,相當於是提出中國版的與美降鉤主張,這個主張在俄烏戰爭的美歐對俄羅斯經濟制裁後,因為俄羅斯尋求建立排美貨幣交換體制,以及中國對俄的支援等發展,使得經濟上已經逐漸出現的中美降鉤趨勢,與俄烏戰爭後的美歐與俄羅斯脫鉤的發展,兩者扣在一起。讓這個經濟區塊化的趨勢更被強化。如果再加上向5G轉型,隨著科技發展開始進入規則與制度的定位爭奪戰後,更從另一個方向讓美歐與中俄降鉤、甚至在若干場域出現脫鉤,會變得更為方便。不少學者專家更開始呼籲世界必須要盡快理解這些發展

當全球化動能不再,新經濟合作模式正在出現,而供應鏈安全議題成為王道後,過去許多忽視供應鏈安全議題的經貿安排,肯定會逐漸被邊緣化甚至被虛位化。我們對於未來經濟秩序的想像,以及促進台灣的國際化經濟整合的優先順序,也可能要因此改變。而這個重新思考也會牽涉到聯合國本身。可能在未來,數位會是新經濟與新社會發展模式的主要手段,而一個向新經濟秩序,甚至是新國際社會秩序的過渡性安排,也可能會是透過數位工具來完成。期間會輔以其他以政治價值為主要判斷基準的多個中小型複邊國際組織,或是以志願者聯盟為主的國際合作為主軸。我們可能要對這個新發展展開預期想像。

台灣成為民主面對威權的體制性對決的第一線

整體來說,當烏克蘭戰爭讓歐洲發現俄羅斯意圖挑戰後冷戰秩序是玩真的,其對台灣的安全關切就更擺上檯面。「今天烏克蘭,明日台灣」對不少國際安全專家來說,是個會需要嚴肅考慮的可能性。因為中國極可能會採取類似俄羅斯的冒險作為。當然這個憂慮隨著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戰事不順,讓認為中國會利用侵烏戰事而提早攻打台灣的主張,消音不少。

但因為烏克蘭戰爭使得印太與歐洲兩大競爭場域合而為一,今天如果在烏克蘭擋下俄羅斯,明天就更必須在台灣擋下中國的可能侵略。因為烏克蘭如果失手還有其他北約國家,但台灣一旦丟失,不僅中國會因此稱霸東北亞與東南亞,南海就會形同中國內海,北京還能毫無阻攔從花蓮一路直衝美國西岸。因此當烏克蘭要全力守住,台灣更沒有放棄之理。

侵略烏克蘭戰爭凸顯了台灣的戰略價值,也凸顯包括台灣在內過去對中國的抱怨與警告,不是空穴來風,過去把台海緊張說是台灣內部政治發展在挑釁中國的歸責,也逐漸被認為是不對的。因為這與把俄羅斯侵略烏克蘭說成是因被北約東擴引起的裡由一樣,都是指責受害者而不歸罪加害者。出兵攻擊與發兵威脅的是俄羅斯與中國,但不談如何防止威脅,反而怪被威脅者不該說什麼話,內政上不該做什麼事,這都是極為荒謬的邏輯。

但這也讓防衛台灣的意義,超過地緣戰略競爭,而變成是一個防衛民主以阻止威權體制對外擴張的鬥爭。因此台灣如何完善自身民主,逐步強化價值在外交的作用與角色,會是未來很重要的一環。從去年開始立陶宛新政府的主張與做法值得作為類似思考的參照。

台灣的戰略視野需要提出遠超過台海安全的區域格局

既然台灣的角色與重要性變得如此之高,台海安全不再只是防衛台灣的安全,還包括捍衛民主體制,抵抗獨裁政權的對外輸出等在內,過去對外政策習慣性的「兩岸高於外交」,台海安全「兩岸化/美中台三角關係化」的思考就更不符合現實了。台海安全與對中政策會是台灣與全世界「民主體制VS.獨裁威權體制」對抗的關鍵環節,我們思考台灣的戰略與安全議題時,就不能只斯待台海安全,而是也必須對於印太區域的其他安全議題,包括北韓問題,俄羅斯在亞太的問題等,也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並論述清楚其與台海安全的關係是什麼。

事實上,從二十一世紀以來,我們看到中國是如何在其他議題上(北韓、反恐、俄羅斯侵烏等),意圖將其與台海安全展開連結,因此我們的安全主張自然不能只提台海,而且不能在談台海安全時只提兩岸關係,因為這會使我們在面對北京將台海與其他議題連結時,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被動位置。

我們不僅要提到這些非台海安全的其他區域議題,是如何與台海發生關係,還要提到台灣對於這些議題的看法甚至包括解決的建議等,讓台灣成為對其他區域議題是個有主張與有洞見的行為者,如此則保衛台灣就不僅是單純為了捍衛台海安全,還是在保護一個對其他區域議題可能有正面貢獻的重要資產。台灣在此就不是個要被處理的問題,不是個被擺弄的棋子,而是具有主動性棋手的意義。當我們成為一個可被尊敬的棋手後,一些需要其他國家肯認的例如台灣國際地位正常化,台灣國際參與合理化等期待,才有可被實現的機會。

烏克蘭自衛戰鬥改變的格局,包括經濟全球化的解體,以及地緣對抗再區塊化的趨勢等,雖然總體對台灣的處境會更有利,但我們也要更勇敢面對這個局勢在未來要求台灣可以扮演更積極主動角色的挑戰。我們的視野要超越台海,格局要放在印太區域甚至是全球,這才是我們必須要努力完成的歷史答卷,也是有志在未來帶領台灣的政治領導者,無可迴避的歷史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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