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拜物教在台灣──從嫌棄 AZ談起

陳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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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們看到,商品是一種二重的東西,即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作為使用價值,商品首先有質的差別;作為交換價值,商品只能有量的差別。」

「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於:把…社會性質反映成…物的性質。」

──馬克思,《資本論》(Karl Marx: Das Kapital)

許多朋友都很好奇「明明AZ疫苗效果不差副作用死亡案例也沒有比較多,多數醫護人員也已接種此疫苗,為什麼民眾接受程度就是比較低?」

流傳民間的各種流言,包括誇大副作用、日本人不要的疫苗、接種後死亡的案例、乃至刻意造謠,當然都造成了影響,也有研究指出這些流言背後的中國因素。本文旨在探討:為何民眾會輕易受這些流言影響、而非相信多數專家的意見?牽涉到哪些心裡與社會因素?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案例故事或統計數字?人如何做決策

2004年,密西根大學的精神醫學/心理學者發表論文指出:大學生對新藥的接受程度,受到統計數字的影響遠小於實際個案故事。即使是成功率90%的藥物,只要聽到一個失敗案例,接受程度就從88%下降到39%;如果是成功率30%的藥物,只要聽到一個成功案例,接受程度就從7%(如果聽到失敗案例)上升到78%。大學生如此,沒有大學學歷的常民、或是離開大學很久的社會人士,其決策當然更會受到案例故事而非統計數字的影響。

這其實不令人意外。從聽懂人話開始,故事或身邊經驗就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最主要方式。而且,把自己代入對方角色(神入、Empathy),也是人類之所以能溝通、能合作的基礎;不僅心理學家或助人工作者加以強調,Wilhelm Dilthey也將其視為理解歷史與藝文作品的基礎。

很不幸的,慢性病患不會因為接種疫苗而突然痊癒、健康成人不會因為接種疫苗而成為萬磁王(?),所以沒有神奇正面的故事可以提振接種意願。相反的,因為台灣每天都有人因各種因素死亡(一般人口2/100,000、65歲以上2/10,000),只要接種疫苗人數夠多(近日超過每日20萬),就一定會有人在接種後死亡;即使死因與疫苗無關,死亡案例仍足以讓聞者望疫苗卻步。

然而,許多民眾排斥AZ、對其他疫苗(尤其BNT)有不成比例的好感,還有其他更深刻的原因。

疫苗是機械降神?

在古希臘劇場,當情節發展陷入僵局,有時會出現偉大的神祇解決難題,給出好結局;因為常利用機械讓扮演神祇的演員從天而降,故稱為「機械降神」。

今年五月以前,雖然台灣疫情穩定,但生活仍略有不便,如許多場合須戴口罩、幾無可能出國旅遊,旅遊相關產業陷入困境。及至五月疫情爆發,生活受限更多,連親友聚餐或例行工作都被迫暫停,民眾收入銳減、餐飲業娛樂業難以支撐…長期的不便加劇為重大災難。挫折帶來憤怒,於是不應為疫情爆發的官員(如陳時中)或措施(如3+11)都成為負面情緒出口;挫折也讓人期待神蹟,於是膽敢砲打中央的雙北首長被當成英雄(即使防疫實績不堪聞問),副作用強烈的極端措施(如徹底封城)也被視為可能的解方。

比起寄望於嘴砲英雄或極端措施,將拯救的希望寄託於疫苗,相對而言還算是比較理性的。然而,美國、以色列、塞席爾即使疫苗覆蓋率領先,近日疫情仍難稱穩定(相對於台灣)。反觀台灣,今年五月前只有少量疫苗接種,卻可維持長期零新增病例;而疫情爆發至今不過兩個月,在指揮中心與多數地方首長共同努力下,雖然疫苗覆蓋率未足以有群體免疫的效果,(相較於外國)疫情也已獲得控制去掉雙北數字會更亮麗

由此可見,疫苗雖然重要,但絕非唯一、也非萬能;而且,只要全球疫情尚未穩定,台灣人民的生活就必然受到重大影響(例如國際旅遊與經貿)。但這些並不妨礙人們懷抱期望「只要台灣有夠多夠好的疫苗,我們就能回到兩三年前那美好的日子。」而這樣的「If only﹍someday﹍good old days」幻想、也正是挫折時常見的防衛機制(參見拙作〈光輝十月與懷舊鄉愁〉)。

就像:即使「機械降神」受盡後世批評家的無情嘲弄,但在當代影劇作品中仍常見類似情節,而觀眾也樂此不疲。也就是這樣,醫學系畢業的首都市長,才會違反公衛常識、在已經發生群聚感染的環南市場無差別施打疫苗。

這不是肯德基、便宜沒好貨、等待果陀

「正因為疫苗是解救一切危難的神,所以必須是最好最高貴的。如果疫苗沒有解決一切,那一定是冒牌貨(這不是肯德基)。」「如果要確保神不會讓我們失望,那最好就找一個永遠不會現身的神。」

為了讓更多人受益,牛津大學Prof. Sarah Gilbert團隊暫時放棄專利收入,著力於避免過苛的保存運送條件(冷鏈),也找到願意以成本價販賣疫苗的AZ公司,於是造就了售價僅約他牌十分之一、低所得國家也可以使用的廉價疫苗──直至全球疫情達到穩定。

佛心的低廉定價也可能擋人財路,引發惡意詆毀。前文提到針對AZ疫苗的謠言可能與中國有關,是否涉及商業競爭(可能是全球範圍)、或者只是針對台灣人民與執政當局的破壞行為,筆者不得而知。

此外,如同其他產業,藥廠也會行銷自身產品、會做公關會打廣告。AZ放棄了可能的優厚利潤,是否也縮減了行銷經費,乃至影響媒體呈現的產品形象、以及民眾的觀感,筆者也無從得知,但確實可能發生。

可以確定的是:雖然接種疫苗是為了防疫,民眾應該最在意防感染效果與副作用。但是「我用的是最便宜的疫苗」、「我跟落後國家人民用一樣的疫苗」總會讓人不舒服、還會聯想到「便宜沒好貨」──尤其多數人不見得知道「AZ為什麼便宜」。這樣的心情會出現在台灣、也會出現在歐美日本等先進國家(還有更多不信任所有疫苗的民眾),於是台灣人可能會聽說「AZ是日本人不要的疫苗」,改天其他國家人民也可能會聽說「AZ是台灣人不要的疫苗」。

除了「便宜沒好貨」,「最貴最難買到的,應該就是最好的」也是常見的心態。而且,AZ都進來好幾個月了,台灣都還是有新增感染,我們的生活都還沒恢復正常、還是不能出國玩…「都是AZ不好,換個廠牌就一切都會解決」雖然禁不起理性檢驗,卻是最讓我們舒服、也符合潛意識運作邏輯(pleasure principle)的想法。而把希望寄託於很難得到、但又不是絕無可能的神人聖物(如果陀或BNT疫苗),也讓我們能持續抱持「If only﹍」幻想(見前述)、抵抗粗礪的現實。

疫苗是商品?是醫療技術?還是其他?

前文提及的「便宜沒好貨」,正是人們在消費商品時常有的思考;如果不必自己付錢,更可能會挑較昂貴(較好?)的商品。

然而,疫苗真的是商品嗎?製造者生產、經銷者販售、購買者付費,當然就是商品。但疫苗涉及專門技術、必須在特定系統應用,卻又與一般商品有所不同,STS學界稱之為技術物(artifact,具體技術或操作系統),而其如何被人類使用、又如何回頭影響人類社會,就成為探究的重點。

與一般想像不同,疫苗不那麼是「使用在個人的醫療技術」、而更是公共衛生手段、乃至治理技術。在保護自己(利己)的同時,接種疫苗更是保護整體社群(利他)。幸運的是:通常利他的結果也會回過頭對自身帶來更大的利益,例如:群體免疫讓每個個體都更安全,(因群體免疫而可行的)解除警戒措施讓民眾重獲自由、也重獲正常工作與穩定收入(可惜並非人人如此幸運)。

而在全球防疫緊急狀態、以及地緣政治的脈絡下疫苗更成為戰略物資。有能力自行研發生產疫苗的國家,莫不藉自製疫苗確保資源自足,並藉疫苗銷售/捐贈遂行外交目的(與人道目標並不衝突);而各國在向外購買疫苗時,也常須刻意避免被敵意國家操弄(如立陶宛拒絕購買俄製疫苗)。

除了各國政府必有的地緣政治思考,常民接種者也各有其考量(意識或潛意識動機),或藉選擇疫苗作政治表態與確認我群、或出國接種特定疫苗凸顯自身尊貴不凡。而最令人感動的,莫過於前述的AZ疫苗研發者─把疫苗當作追求普世理想「全人類共同享有健康」的工具。

以上種種,說明了疫苗作為技術物(而非一般商品)的複雜面向;而前述的「疫苗作為機械降神」則是人類社會常見的「技術物崇拜」的表現。然而,一旦可以選擇疫苗,人們卻常會把它當成一般商品,既忽略其主要功能/使用價值(防疫)、更對其隱含的社會關係(利他、共享健康)毫無察覺,而只在意其交換價值(高貴VS.廉價)─此即馬克思所言的「商品拜物教」,也是AZ嫌惡現象的社會心理根源。

結語

絮絮叨叨談了許多,是希望讀者了解:疫苗並不只是單純的醫藥產品,而是有多重意義的技術物,其存在本身就涉及複雜的人類心理、社會機制與政治現實。而人們對疫苗的態度,也常受這些因素的影響,或許不自覺地高估或低估、甚至刻意扭曲。然而,只要是疾管署核准使用的疫苗,其品質都可以信任:包括「價廉物美用心更美」的AZ疫苗、以及「台灣人智慧結晶、也將成為護國神山」的國產疫苗。

尤其,全球疫情嚴峻、人類很難不靠疫苗就安度危機。那麼,盡快達到「台灣安全、個人安全」的群體免疫,就成為重中之重。所以,只要輪到你,就請快去接種;除非您固定就診的醫師有特別建議,否則不必排斥任何一種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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