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生育率低落,經濟學家怎看?

劉玉皙、佘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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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中情局公布全球生育率預測,台灣敬陪末座,使得台灣總生育率低落的老問題再度成為國人熱議的焦點。而且,由於一年來國內游資充沛,房價蠢蠢欲動,許多台男便將「台女不生小孩」一事歸罪為高房價。但低生育率是否真的源自於高房價?這要先看是否有證據支持這個論點。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高房價是否造成低生育率?

一個簡單的想法是:如果高房價造成了低生育率,那麼,當房價上升時,生育率也應該同步下跌;高房價的地區,生育率也應該比較低。然而,根據《今週刊》2018年的調查,以2017年為例,全台房價最高、房貸負擔率也是前三高的台北市、新北市與台中市,其出生率並不是最低的;台南市的房價低,但出生率並不高。若以出生率最高的彰化縣與桃園市來看,其房價相對於所得其實是偏高。

如果看鄉鎮區的資料,以2014年為例,除去離島、原民地區,全台出生率最高的前三個區分別是竹北、林口與內湖,這三區並不是低房價的地區。簡言之,從橫斷面的資料,我們看不到「高房價、低生育率」的證據。

若參照時間序列資料,自1985年起至今的35年間,我國總生育率下降最劇烈的時期主要是2000到2005年間,由1.7人快速下降至1.1人(見表一)。但若參照房價走勢,這段期間卻也是近35年來房價走勢的相對低點;房價偏低,總生育率卻也探底。而在1980年代末與2010年後這兩段房價飆漲的時期,總生育率卻沒有明顯下跌的走勢。總生育率的變動似乎和房價走勢並沒有明顯的關聯。

表一、1985年至2019年間我國總生育率之變動

年分19851990199520002005201020152019
總生育率1.91.81.81.71.10.91.21.1
資料來源: 國家發展委員會,人口推估查詢系統

因此,雖然高房價會造成許多危害,但似乎不包括總生育率低落。台男將生育率低怪罪給高房價,只會變成怪東怪西的理由伯。若認為自有房屋才能生養小孩,只會讓自己落入房屋代銷公司的話術之中。既然高房價不見得是罪魁禍首,那麼,總生育率低落的背後究竟意味著甚麼樣的社會現實?

總生育率低落,主因是結婚人數下降,不是高房價

要理解總生育率低落的原因,首先要先知道甚麼是總生育率。先說重點:我們可以將總生育率拆解成各年齡層的「已婚婦女生育率」和「女性結婚率」。拆解後,我們可以發現,已婚女性的子女數並沒有比以前少。甚至,根據調查,女性期望的子女數,跟過去也相差也不多。也就是說,如果女性找得到人結婚,生小孩的意願並不比以前低,實際生的小孩也依然接近兩個。生育率下降的真正原因,是未婚女性變多了。台女不是「不想生小孩」,而是「不想跟你結婚生小孩」。

茲說明如下:總生育率的定義是「婦女一生中預期的生育子女總數」。在某特定年度,先統計15到49歲間的婦女在該年度的生育率(該年齡的婦女生育數/該年齡的婦女總數);之後再假設該年15歲的女性,將來也會如她前輩在該年的生育模式,直至49歲;再將該年各年齡層婦女的生育率加總,得到總生育率。

此外,由於台灣非婚生子的情況仍屬罕見,我們還可粗略將各年齡別婦女的生育率拆解成「該年齡婦女有配偶的比率」乘上「有配偶婦女的生育率」,藉由觀察各年度各年齡別婦女此兩項的變動,來理解總生育率變動的來源。

根據台大經濟系教授駱明慶在2007年的分析指出,台灣在2005年探底的總生育率,主要是來自女性有偶率的下跌。若以1985到2005年間的變動為例,在這20年間,尤其是最後5年,總生育率的變動主要是來自20到29歲女性生育率的變動;而由表二中可進一步看出,在這段期間,該年齡層女性生育率的變動,主要是女性有偶率的變動。換言之,總生育下降的重點主要在不婚女性增多;但如果女性進入婚姻關係,現代婦女的平均生育數並不會較她們的前輩少太多。

表二、1985年至2005年間,20-29歲女性生育率的變動

 20-24歲女性20-24歲女性20-24歲女性25-29歲女性25-29歲女性25-29歲女性
期間生育率變動 有偶婦女生育率變動 女性有偶率變動 生育率變動 有偶婦女生育率變動 女性有偶率變動
1985-1995 -0.2150.125-0.126-0.0500.215-0.167
1995-2005-0.2100.440-0.122-0.345-0.150-0.231
資料來源: 駱明慶 (2007),台灣總生育率下降的表象與實際,研究台灣,3: 37-60。
附註: 生育率變動 = 該期有偶婦女生育率x該期有偶率的變動 + 該期有偶婦女生育率的變動x前期有偶率。

相較之下,台女的理想子女數和實際子女數是否真的降低了呢?根據主計總處在2010年與2017年的婦女婚育與就業調查,1977到1981年間出生的女性,當進入婚姻關係後,實際生育數並未大幅降低到1.1人左右;而與她們的前輩相比,其理想子女數依舊在2人左右。因此,我們幾乎可以歸納說:台女不是不想生小孩,是找不到可以結婚生小孩的對象。

表三、各世代有偶婦女理想子女數與實際生育數

出生年調查時年齡實際生育數理想子女數
1961-196545-492.342.36
1966-197040-442.202.22
1967-197145-492.102.11
1972-197640-441.992.02
1977-198135-391.811.94
資料來源: 主計總處,婦女婚育與就業調查。前兩列之資料來自2010年所發布之調查,後三列則來自2017年的調查。

為甚麼女性結婚率下降了?

既然總生育率下降的主因是結婚率下降,我們也可以用年齡分層,檢視各年齡層女性未婚比例劇烈上升的情況。根據駱明慶最新的彙整,自1987到2017年間,40至44歲女性沒有配偶的比例,由2%大幅上升至23.3%;而35至39歲女性沒有配偶的比例,也由4.1%大幅上升至31.2%(請見表四)。在2018年時,我國35至39歲女性,則有27.2%從未結婚過。

表四、各年度35歲至44歲女性無配偶之比例

 35-39歲35-39歲40-44歲40-44歲
調查年全體大學以上學歷全體大學以上學歷
19874.114.62.011.0
19925.615.53.111.3
19977.219.24.612.6
200211.122.76.313.1
200717.428.710.021.5
201224.636.515.124.0
201731.238.423.333.5
資料來源: 主計總處,人力資源調查。

既然結婚率下降是總生育率下降的主因,可能有人認為:提高女性結婚率,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但要提高結婚率,卻遠非易事。她們不只是「找不到結婚對象」,更精確地說,是找不到「理想對象」。

這些年來,台灣女性眼中的「理想對象」,隨著時代有了長足的演進,但台灣男性卻相對沒有追上這個理想標準,因而導致了結婚率的下降。但這可以歸咎為女性「太挑」嗎?以經濟學的角度來說,當一個人有更好的選擇,他/她不見得要屈就於比較差的選項。

這些年來,總生育率下降,也伴隨著女性高學歷的比例增加(根據2019年內政統計通報,近20年來,女性具有研究所與大學學歷的人數與比例皆大幅增加。女性受高等教育人口的年成長率也高於男性。)、以及女性勞動參與率的增加(根據2018年勞動統計通報,近20年來,25歲至54歲之各年齡組勞參率提升20個百分點左右。)。這些都是比房價更直接的經濟因素。當女性有了「更好的選擇」,她不再需要藉著不理想的婚姻來保障自己的經濟或生活。

談到這裡,可能會有人主張:那就剝奪女性的「更佳選擇」如就業和學歷,不就能提高生育率了?這樣的主張不但偏激又方向錯誤,也在執行上不可能。學歷的提高,有助於生產力全面性的提高。如果學歷能夠帶來更良好的專業知識與訓練,以更高的學歷擔任母親、秘書、店舖經營、工班工頭,對整個社會都大大有利。

隨著女性自己經濟能力的提高,「理想對象」經濟條件的比重會慢慢降低,其他非經濟條件如平權概念等,會變得更加重要。如果男性沒有追上進步的標準,請男性逐漸追上,會比強制另一性「倒退」來得容易。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間接看出:高房價並非是生育率降低的主因。如果高房價是生育率降低的唯一因素,那麼,高學歷女性的生育率應該比較高、低學歷的女性生育率應該比較低,因為高學歷女性應該更能負擔高房價,但現實數據卻剛好是相反的,女性學歷越高,生育率越低。

如何面對總生育率降低的社會現實?

前面說明了影響總生育率的種種因素,那麼,究竟台灣能夠怎麼辦?這是大家都關心的議題。前面已論證,高房價並非生育率低的主因;數字也顯示,已婚婦女的生育率並未下降太多;而刻板印象以為外籍配偶「很會生」,但根據楊靜利等人的估算,外籍配偶的生育率甚至低於本國籍已婚婦女。因此,這些政策諸如打房、獎助已婚婦女的第二胎、甚至引進外配,對生育率的幫助都微乎其微。

至於政府提供的育兒津貼,是否能有效提高生育率?這就要看這些金錢津貼是否真能讓高學歷者「走入婚姻」了。高學歷者一輩子的總所得也高,根據經濟學的恆常所得假說,若某筆收入能對高學歷者「影響一生的決策」產生顯著影響,那應該不是一個月幾千元的紅包。更何況,目前許多津貼都是針對已婚夫婦、針對第二胎或第三胎,但已婚者的生育率原本就沒有下降太多。如果未婚讀者覺得育兒津貼與你的結婚決策沒有甚麼關聯,那麼,這些金錢津貼對生育率的幫助也就有限。

一個根本的方法,自然是建立一個對育兒友善的社會。每個帶著嬰兒的爸爸或媽媽,都體會過在日常生活中被翻白眼的感覺。如果今天讓帶著幼兒不會成為現代生活裡的麻煩事,生養幼兒能重新成為社會上一件光榮的、四處被歡迎的事實,或許能夠稍微提高育兒的誘因。

而一個育兒的「神隊友」也十分重要,如果某些台男能不再抱怨,擺脫「母豬教」的自怨自艾,重新了解這個社會兩性的新共識,或許能有效促成更多佳偶。而女性如果更加獨立自主、甚至了解到自己也能夠承擔育兒的絕大部分經濟責任、甚至獨身也能育兒,或許能夠拆解「低結婚率=低生育率」的魔咒,讓多元家庭也能參與育兒大業。這些高調都看似虛無飄渺,但社會風氣的潛移默化,有時的確可以改變事物的相對價格,進而改變大家的行為。

台灣總生育率的降低,是十幾年前已浮現明確跡象的問題,並不是等到美國中情局做了報告,才成為社會焦點。任何社會的長期趨勢,都需要長期的政策引導。如果等到這個趨勢已成為不可逆的事實,或許社會只能學著適應它。 經濟學對人類社會的適應能力是很樂觀的;不論是短期或長期,透過價格機能,萬事萬物都可以自動調整。如果未來沒有足夠的勞動力進行長照,或許我們會看到更廉價的AI長照系統,即使對機器不信任,我們也必須適應。又如果未來沒有足夠的勞動人口支撐退休年金制度,我們這代就必須提早進行更縝密的理財規劃。讓我們誠實面對問題,然後如實地擁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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