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瓦解中的香港公民社會

何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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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夏天,港版國安法進入第二年。在政權的殘酷打壓下,香港的公民社會大幅萎縮,具有指標性的倡議性公民團體紛紛自行解散或停止運作,其土崩瓦解的速度令人驚訝。在同個時間點上,阿富汗的變局是一場摧枯拉朽的軍事戰爭,意志堅定的塔利班軍隊迅速解決了無助又不得人心的政府;香港則是出現一場沒有煙硝味的法律戰爭(lawfare),仗著國安惡法的名義,香港政府「有權用盡」,迅速清算了長期以來民主運動的社會根基。

香港政府指控支聯會(全名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是「外國代理人」,犯了國安法的「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支聯會拒絕繳交政府要求的相關資料,因此,包括副主席鄒幸彤等多位幹部在9月8日被捕。圖片來源:路透社/達志影像

公民團體一一塌倒

8月15日,每年舉辦七一遊行的民間人權陣線(民陣)宣佈解散。在此之前,民陣召集人陳皓桓已經入獄,而且被控多項罪名,包括參與去年的六四紀念晚會。民陣成立於2002年,但是沒有正式向政府登記,其向來是各種社會運動團體的聯繫平台。國安法的壓力迫使許多會員團體紛紛退出,在其解散的當時只剩下八個團體。

8月18日,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決定停止運作,並且處分其剩餘的資產。這個基金是成立於2019年反送中運動初期,在當年6月12日,香港民眾包圍立法會,成功阻止逃犯條例的審議。但是也是在那一天,香港警察瘋狂動用催淚彈,更以暴動罪來控訴被捕人士,種下後續反送中運動大爆發的種子。六一二基金設立的目標只是為了對抗政府鎮壓,提供抗爭者法律援助。兩年來,這個基金動用了兩億多港元,協助了超過兩千多位人士的法律訴訟。

9月11日,具有九萬多會員的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經會員代表大會表決通過解散之決議。教協是由司徒華在1973年創立的教師工會,從很早就是香港民主運動的重要支柱。在先前,包括新華社及人民日報的中國官媒,就點名指責教協是所謂「須鏟除的毒瘤」。儘管教協已經先後退出民陣和支聯會,但是這樣的表態似乎仍是不夠的,無法阻擋沈重的政治壓力。

支聯會(全名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是少數仍未自行解散的政治組織,這個團體成立於1989年,當初是為了支持北京學生運動,後來每年在香港舉六四燭光晚會。香港政府指控支聯會是「外國代理人」,犯了國安法的「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支聯會拒絕繳交政府要求的相關資料,因此,包括副主席鄒幸彤等多位幹部在9月8日被捕。根據最新的消息,香港政府決定直接解散支聯會,沒收其資產。

哪一個公民社會組織會是政府下重手清算的對象?這個問題恐怕是目前香港社運界最關切的問題。有可能的狙擊目標包括了積極參與民主運動的職工盟(香港職工會聯盟)、向來堅持新聞自主的香港記者協會、少數仍敢擺設街站表達異議的團體(例如本土青年意志、天水連線等)、從事監獄囚犯救援的團體(如石牆花)。眼下的香港充滿了肅殺的氣氛,僅存的公民團體與其幹部人人自危,昔日燦爛耀眼的東方明珠已經成為了一座死氣沈沈的大監獄。

拘捕運動領袖、解散組織、沒收資產等鎮壓手段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有可能激發民眾的同情與反彈,以及國際的制裁。因此,統治者通常傾向於避免採取這種強制策略,打壓這些「麻煩製造者」會弄髒自己的雙手,讓其識時務、自動消聲匿跡才是符合理性計算。外人能夠理解與同情民陣、教協、六一二基金的痛苦決定,但是我們卻沒有具有足夠的道德高地與具體事證,譴責政府的侵犯人權。相對於此,支聯會的幹部展現出令人敬畏的良知與勇氣,他們所承受的苦難將會是傳承永久的共同記憶。

鎮壓舉動容易暴露出國家機器醜陋的一面,統治者無法以德服眾,只能以武威嚇。因此,按理來說,最理想的鎮壓應該像是最先進的外科微創手術,精準地切割出來特定目標,儘可能減少可以避免的傷害。然而,這一波打壓香港公民社會的風潮卻透露出不尋常的訊息。民陣雖然是香港社會運動的大平台,但是在反送中運動以來的「無大台」風潮之下,他們已經不再享有以往的崇高地位。

民陣雖然沒有正式立案,但是其向來原則是不會參與未經批準的遊行與集會。香港政府以防疫為由,連續兩年拒絕了七一遊行之申請,也讓這個組織喪失了其存在的理由。支聯會與教協是香港民主運動光譜中屬溫和的一端,在本土意識崛起之後,很多年輕抗爭者不滿其濃厚的大中華認同色彩。在後送中運動的脈絡下,持續迫害與打壓這些老牌的公民團體很難說是為了「止暴制亂」,而毋寧是統治者的記恨與報復。

躺平的公民社會

有跡象顯示,香港政府對於公民團體的戰爭將會持續進行下去,其最終結果將是美國政治學家James Scott所謂的「躺平的公民社會」(prostrate civil society),被迫完全順從統治者的口令。晚近以來香港建制派政治人物更顯得乖張離譜,自以為有國安法加持護身,任意抨擊各種香港民間團體。

香港大律師公會以捍衛法治為志,對於逃犯條例、國安法提出各種批評意見。也因此,有建制派議員提議要取消其律師認證的資格,改由政府發照。性少數也是被打壓的對象,甚至有建制派政治人物宣稱,同性戀違背「中華文化」,也不符合國安法。在既有的「寧左勿右」的政治風向下,如果有更多的公民團體被打壓,這也不會是意外的結果。

香港的公民社會是否會有重光的一天?作者曾問過不少的香港民主派人士,所獲致的答案是非常兩極化。有些人認為,往日的香港已經一去不復返,就算習近平不再掌權,加諸在香港人身上的桎梏也不見得會解除。香港的未來就是急速內地化,成為所謂的「南深圳」,特區政府目前的作為也與中國的地方人民政府相差不遠,都是採用高壓統治的警察國家。

相對地,也有香港人相信源自於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爭取民主怒火仍未停歇,已經延伸成為壯闊的海外香港人反中戰線。他們堅信,只有本土認同的香港人存在,這種爭奪家鄉城市未來的抗爭就不會終止。

無論如何,在這個大加速的年代,香港的未來已經被簡化成為兩種可能:要麼香港完全的內地化,成為一座完全躺平的商業城市,要不然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徹底瓦解。在目前看來,兩種極端化情境之間的折衷選項之可能性是不高,而且結局的揭曉也可能比我們預期更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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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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