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圖克請別為土耳其哭泣──2023大選烏雲未除

趙君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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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多安的臉-照片上經常比實際年輕二十歲-高掛在保守街區公寓大樓間的布條上。但阿塔圖克才是那個佔據聚光燈的人。」──《艾爾多安的崛起》,馬可孛羅出版,頁54-55

「蓋齊公園抗議……期間,年輕抗議者很快發現倘若他們將阿塔圖克肖像加在牆上已噴好的反艾爾多安標語上,當局就不敢用漆蓋掉。負責這項痛苦任務的市府工人決定在兩陣營間小心前進,塗掉標語的同時,也小心翼翼不去破壞阿塔圖克的肖像。即使艾爾多安相當厭惡,阿塔圖克派仍舊存續。因此,艾爾多安也培育了他自己的個人崇拜。」──同上段引文,頁56

廣受美歐矚目的土耳其總統與國會大選在歷經5月14日的投票後已經有了初步結果,事先在各個民調中呈現微幅領先的6反對黨聯盟合推的候選人,老牌世俗主義政黨共和人民黨(CHP)黨魁克利其達洛赫魯(Kemal Kilicdaroglu)在第一輪選舉中只拿到44.67%的選票,而現任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則獲得49.59%的選票。由於無人獲得法定的過半數選票,預計兩人需要在5月28日舉行的第二輪選舉中進行最後對決。

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土耳其大選不利反對黨

但目前看來,下一輪的情勢並不利於反對黨的候選人,第一個原因是克利其達洛赫魯很難將排名第三,得票率5.3%的右翼民組主義政黨聯盟先祖聯盟(ATA Alliance)候選人Sinan Ogan的選票全部轉移到自已身上,雖然在選前幾天,Ogan接受訪問時表達願意以支持第二輪中的某位候選人來交換新內閣中的部長職位。

第二個原因正如美國智庫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土耳其項目主任Soner Cagaptay在最新一期《外交事務》雙月刊出所提醒的:在艾爾多安的政黨聯盟已經贏得國會的多數席位下,在一二輪大選之間的造勢活動中,艾爾多安會拼命打穩定牌,和選民強調如果選出和國會多數聯盟不同陣營的候選人,將形成分裂政府,帶來混亂。

這的確有前例可循,2015年6月在土耳其政府還是內閣制的時期,當執政黨正義發展黨短暫失去國會多數後,土耳其的安全部門表現便開始走樣,結果是該年夏天變成地獄般的夏天,先後發生庫德工人黨(PKK)和伊斯蘭國發動的恐怖攻擊,結果是選民迅速重新集結在執政黨身後,讓正義發展黨在該年11月重新贏回國會多數。

因此比較合理的預測是在第二輪大選中,艾爾多安將能打敗反對黨候選人,繼開啟其第三個十年的執政。而很不幸的,這會將土耳其內部的政治、經濟發展和外交繼續帶往很不利的方向,並加劇艾爾多安越來越獨裁的個人統治在土耳其內部形成國中之國。

艾爾多安以民族主義和激情打擊對手

在這次選前的各種造勢活動中,政治手腕高明並有各種國家機器、御用媒體撐腰的艾爾多安成功了淡化其國內嚴重的經濟和通膨問題,主動出擊大打民族主義牌和文化戰爭,指控對手陣營和被列為恐怖主義組織的庫德工人黨勾結、還說對手支持LGBT、多元性別認同會摧毀家庭價值。他在選前最後的造勢中更把對手說成是個醉鬼(暗示他對宗教不虔誠),說大家都知道美國總統拜登已下令要把他拉下台。

而國內9成被他所掌控的媒體,根據一項統計在四月一共播放了32小時他的選舉新聞,但反對黨的候選人克利其達洛赫魯只獲得區區32分鐘的報導,而且還是以負面的角度,比方說故意拍到他穿鞋子踩上穆斯林禱告跪拜時用的地毯。另一方面他自己在4月10日主持第一艘無人機航母TCG Anadolu號的交付典禮,在4月27日和普丁一起線上參加了首座由俄羅斯國營能源巨頭Rosatom建造的土耳其核電廠,這些都是在營造只有他能讓土耳其成為世界強權的形象。

當然在他高明的政治手腕操作下還是掩飾不了他執政失當下國內嚴重的經濟問題,因此選前《金融時報》和《華爾街日報》都刻意分別派記者到安納托利亞中部,支持艾爾多安的保守派重鎮Konya和Kayseri去訪問一般民眾,這兩個城市在上次的大選中支持艾爾多安的比例都將近7成,但兩大英文媒體的記者也發現這兩個工商繁榮的小型城市居民也對兩年來不斷惡化的通膨影響生活感到很不滿,但明確表達不願再支持艾爾多安的受訪者都要求匿名以免遭到報復。

這種連在艾爾多安的基本盤都能觀察到的詭異現象,最能凸顯土耳其在過去十年艾爾多安執政風格大轉向後不斷累積的政治經濟沉疴。首先就是面對國內不斷高聲的通膨,艾爾多安卻堅持其獨門的經濟邏輯,要求失去獨立性的央行持續降息、降低借貸成本來刺激生產,因為他認為只要供應充足,通膨就能緩解,但現在土耳其人均GDP從2013的11500美金退回9600美金,而艾爾多安十年前曾誇下海口要在今年讓土耳其成為世界前十大經濟體,人均GDP達到25000美金。

艾爾多安的經濟政策荒腔走板

但這種離經叛道的異端經濟主張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在民意反彈下2020年中艾爾多安只好讓財政部長,也是他的女婿Berat Albayrak任滿兩年後離職(他的哥哥Serhat是非常偏向執政黨的媒體集團Turkuvaz的CEO),但當時土耳其里拉已經跌價一半,土耳其的外匯和央行的信譽也同步耗盡。然而繼任財長的Nureddin Nebati根本就是Berat Albayrak的密友,接替他上任後依然持續降息政策並拋售外匯以支撐里拉的匯價,這讓通膨去年最高曾超過80%,近期仍在50%左右的高檔盤旋。

除了一般人的購買力嚴重縮水是隨處可見的嚴重問題外,為了阻止資金持續外逃,政府規定持有外匯的企業不能申請新的貸款以及里拉存款太少的銀行必須強制購買殖利率只有區區10%的政府公債,這迫使銀行只好進行信貸配給,優先貸款給出口商和小企業,其他想貸款的企業則被凍結。

但這樣的規定實質上獨厚了和政府有關係的企業,只要能拿到利率比通膨率低約40%的貸款,即使是已經處於虧損狀態的企業也能苟延殘喘下去。於是首都安卡拉充斥著各種總統府官員充當企業與國有銀行中間人的流言,反對黨更抨擊這樣的管制是無效率與貪腐的溫床。

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反對黨候選人承諾當選後的主要政見之一就是回復到內閣制,要把獨立性還給如央行、財政部和法院等被艾爾多安牢牢整控的政府機關。畢竟在2016年7月的流產政變後,為了徹底清除據說是幕後指使發動政變的葛蘭派(Gulenist)支持者(葛蘭是一位流亡美國賓州的穆斯林教士,其信徒在艾爾多安執政早期透過通過國家考試大舉進入政府部門取代世俗派的凱末爾主義者,但其勢力越來越龐大最終引起艾爾多安的忌憚而雙方反目成仇),在政變被粉碎的第一年大清算中,每一天,政府都會發布法律通告《官方公報》,列出被認為和葛蘭派有關而被開除的公部門員工。截至2018年4月,有7萬7千5百24人被正式指控與政變企圖有關,被拘押的人數則是兩倍!

艾爾多安打擊異己卻也眾叛親離

除了葛蘭派人士成為被迫害的對象,艾爾多安也和早期和他一起推動開明改革的資深政客紛紛翻臉,最後讓自己身邊充斥著主張和中、俄靠近的拍馬逢迎大突厥民族主義者。所以這次選前才看到曾在艾爾多安剛掌權時幫他推動改變退休制度、能平順關閉企業的破產法等經濟改革的前經濟部長巴巴坎(Babacan)竟然和反對黨候選人一起在他家的廚房開直播討論民生經濟議題。

而同樣是經濟學家出身、曾代表正義發展黨擔任虛位總統的資深政客居爾(Gul)以及在改為總統制後擔任過總理、以構思土國在中東擴張主義外交聞名的達夫托赫魯(Davutoglu)都和艾爾多安鬧翻。達夫托赫魯和巴巴坎一樣,後來都成立了自己的政黨和執政黨打對台。

這種讓身邊充斥只懂拍馬逢迎、鼓吹民族主義情緒小人的後果不但是讓經濟陷入危機,對艾爾多安的外交政策同樣產生影響,艾爾多安在俄烏戰爭中會選擇採取兩面人手法,一方面提供烏克蘭無人機(研發該無人機公司的CEO Selcuk Bayraktar正是的前財長Berat的弟弟,他一樣也娶了艾爾多安的女兒)並不讓俄羅斯海軍通過黑海,一方面卻不參與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背後除了避免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上加深和土耳其的對立外,恐怕還有經濟考量。

去年前八個月土耳其央行經常帳帳目上的「誤差與遺漏」項目下竟然有280億美金的入超,這些資金的來源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想躲避徵兵與制裁的俄羅斯資金。此外為了填補不斷流失的外匯,艾爾多安已經和之前在區域問題上對立的沙烏地阿拉伯還有阿聯和解,這兩國已經都和土耳其央行簽訂了貨幣交換協議,提供土耳其央行美元來支撐其匯價。

總之艾爾多安這20年來的轉變就彷彿是好萊塢經典電影《教父》中男主角艾爾.帕西諾的驚人轉變一樣。他在剛上台之初,大力推動經濟改革、遵守和IMF的協議、在2005年開啟和歐盟的入會協商、推動和庫德族人和解,不但讓土耳其模式成為穆斯林世界的典範,更讓剛入主白宮的歐巴馬總統首次出訪便選定土耳其並在國會發表演說。

只可惜在蓋齊公園抗議事件以及在敘利亞問題上和美國鬧翻後,艾爾多安開始走向多疑、專權之路,和昔日戰友一一分道揚鑣,在國內全力追求安納托利亞保守穆斯林(俗稱「黑土耳其人」)的支持並大舉迫害批評他的記者與反對派政治人物──連在2015國會選舉中表現亮眼的世俗主義左派親庫德族人政黨人民民主黨(HDP)的黨魁薩拉赫丁.德米爾塔什都因為莫須有政治指控在2016年的政變後大清洗被捕,至今仍在獄中,和庫德族的衝突也在2015年起死灰復燃。

對外則是在中東積甚至非洲積極擴張,宣揚和穆斯林兄弟會類似的主張和不少區域大國關係陷入緊張直到最近才放棄擴張政策。

親俄、中路線恐將持續

經濟上則是外資看到其明顯地朝威權傾斜後開始出走,迫使土耳其靠國內的浮濫信貸供其經濟主力營造業在國內和俄羅斯大興土木,靠和中共類似的基建模式維持表面的經濟成長。

但很不幸的,這10年政經的全面倒退和外交上和西方世界的日趨對立在5月14日這天沒有劃下句點,艾爾多安依然率領他的政黨在總統和國會大選中都取得了領先,若要能在兩周後的第二輪總統決選中逆轉情勢,要看溫和、從各方面來看和充滿魅力的國父凱末爾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卻肩負復興凱末爾主義的克利其達洛赫魯能否快速想出一套高明的策略壓制艾爾多安將會發出的恐嚇式保守、穩定民族主義訴求,後來居上,才能扭轉土耳其不幸持續往下墜落的國運。

作者有個雲霄飛車式的人生,曾很輕鬆的進了不太好進的美國學校博士班,以為自己會是華文社會科學界的明日之星,又因為一個烏龍,更「輕鬆」的被踢出來,開始闖盪亞洲江湖,到處求人下單,到目前為止的心得是「我32歲以前到底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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