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撤退大限是美國的「蘇伊士時刻」嗎?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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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注重保守價值的好政府,就是在搞「組織化的偽善」。──前大英帝國保守黨首相迪斯雷利

美國人近乎偏執般地堅決不承認自己實際上就是在行使帝國主義。──美國神學家尼布爾

根據美國《國會山莊報》報導,縱使民主共和兩黨與參眾兩院眾多議員提出質疑與請求,但基於巴基斯坦於8月31日關閉領空的現實考量,拜登還是宣布,美國軍民正式的撤退行動於2021年8月31日結束,9月1日開始,美國的阿富汗大使館亦將停止運作。而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則是一再保證,塔利班對美國有安全承諾,美國和其它國家已凍結價值數十億美元的阿富汗政府資產,確保塔利班兌現。

但在8月26日喀布爾機場爆炸案後,更多無人機空襲報復的情況下,不知是塔利班政府蓄意放行或壓制不利,伊斯蘭國(IS)的阿富汗分支「呼羅珊伊斯蘭國」(ISIS-K)仍發起多次汽車爆炸與火箭攻擊事件。如此看來,蘇利文所謂「選擇在8月31日撤離任務期限後繼續留在阿富汗的美國人,他們不會被困在當地,美國有『一套機制』讓他們出來」;或是「我們將確保協助過我們的阿富汗人安全通關,在8月31日後繼續出境」,這兩個安全承諾都顯得蒼白無力。

塔利班戰士在阿富汗喀布爾舉著塔利班旗幟。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阿富汗慘劇下的佛格森命題

面對美軍撤離阿富汗的糜爛局勢,持續呼籲美國應該正視自身作為一個帝國的事實,並且勇於承擔道德責任的知名英國史家佛格森(Niall Ferguson),其論著《巨人》(Colossus),或許提供了我們一個觀看本次事件的方法。

《巨人》一書耗費相當心力強調「美國作為一個帝國」從來沒有認清或承認自己作為一個帝國的事實,一直以來將自身視為一個「精簡版」或「可拋式」帝國。因為真心相信自己是「解放者」而非「征服者」,所以在經濟、人力與意願上,美國行帝國之實而拒絕帝國之名,反而讓目標與手段無法配合,甚至形成一種內在矛盾的狀態。

第一、經濟上,美國將自身塑造為全球最大債務國,印美鈔、發國債,讓全球擁有美國,但卻大量投入資源至征服地區如伊拉克和阿富汗,幫助佔領地人民建立軍隊、警察、醫療、教育系統,回收遠不及投入。

第二、人力上,相較於大英帝國對外拓殖的殖民地官僚都是大學或上層階級的菁英;非裔美人僅占總人口數12%,卻占美軍近三成的狀況,讓英國政論名家Timothy Garton Ash以吉卜林詩作《白種人的負擔》嘲諷美國「所謂『白種人的負擔』顯然是由不成比例的黑人扛在肩上」。

第三、意願上,民主制度讓美國選民總是厭惡傷亡,並且要求武力干涉後迅速撤回部隊。這迫使美國的政策擘畫者無法從過去的歷史中學到教訓,一旦舉國沉浸「入侵、占領、撤退」的短期過水後,所謂「國家重建」的規劃,大多像美軍2011年擊斃賓拉登開始撤出伊拉克後造成IS崛起;2021年宣布正式撤離阿富汗後造成塔利班重新崛起般,只要撤離的訊號一出,從前的「親美政權」就會立即垮台。

所以,所謂的「弗格森命題」,正是「一個帝國如何面對本身作為一個帝國的現實,在本土之外以適當的手段達成清晰的目的」。這個行為模式,雖仍以帝國自身的利益為首要考量,對屬地或占領地進行統治,這樣的管理當然也充滿帝國主義的偽善,且經常性的外來統治也會導致本地政治勢力的反抗;但善治的帝國,至少能避免當地因為缺乏制度建構與治理能力因此造成的人道危機。這種帝國「組織化的偽善」,至少比「不情願帝國」的「無組織偽善」還要來的造福人群。

大英帝國的埃及課程

弗格森作為一個大英帝國的狂粉,就算是寫一本「美國作為帝國」的歷史,也要用「英國作為帝國」幫美國人上一課。在《巨人》成書時,美軍雖尚未自伊拉克與阿富汗撤軍,但弗格森業已拿大英帝國的埃及經驗,作為美國占領或曰「重建」伊拉克與阿富汗的參考。

正如福山在上期《經濟學人》討論美國霸權未來的文章所言,美國入侵阿富汗與伊拉克的時間點,正好是1989年冷戰結束至2008年金融海嘯間,美國作為全球唯一超強的真正巔峰時刻;對弗格森來說,鄂圖曼土耳其逐步喪失埃及控制權,埃及自此成為英國屬地的1880年代,也是大英帝國經濟與軍事實力的巔峰時刻。英美兩者相差百年有不同的時空背景,但在侵略、領有、統治重要領地上,卻有類似的起手式。

而且更重要又巧合的是,英國人打從一開始就堅稱,負責管理埃及的不是英國人,而是埃及人自己。當時英國的自由黨黨魁兼首相格萊斯頓就反覆強調「保守黨太愛管閒事,自由黨執政絕對不會以帝國主義方法行事」、「埃及是埃及人的埃及,這是解決埃及問題的最好方法」或「自由黨政府不曾放棄推動埃及建設自治政府與制度的希望」。

但事實上呢?埃及既擁有蘇伊士運河是地中海連接紅海到歐亞大陸東半部的戰略核心,又有當時英國紡織廠急需的高品質埃及棉,所以縱使同樣面對來自埃及當地的反對勢力,英國人還是盡力拉進歐洲幾大國家,採取多邊主義的方式尋求各國對英國統治埃及的支持。

也就是說,國際主義者格萊斯頓、反對保守黨帝國主義對外行動的格萊斯頓,從派出英軍占領埃及開始就承諾未來會撤離埃及的格萊斯頓,至少有過六十六次聲明英軍只會短暫逗留埃及的格萊斯頓,卻在當地持續駐軍的計畫,因此留下總面積等於美國麻州的各式大小軍事基地。甚至直到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以前,仍有8萬英軍持續部屬該地。英軍根本沒有離開過。

美國的蘇伊士時刻危機倒數?

對美國來說,弗格森在本期《經濟學人》曾警告,「喀布爾潰敗」很有可能是再一次的「西貢淪陷」。美國將如同上一次對南越無法信守安全承諾後,釋放出軟弱訊號,並讓蘇聯勢力在中亞、東非、南非與中美洲等國擴張,製造出新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使得世界各中小型國家在美國拋棄「阿富汗」後,在國家行動上導向中國與俄國。

但事實上,尼克森時代,除了撤出越南戰場外,影響美國國力的重要決策,不外乎在經濟上脫離金本位制度,避免美金崩潰;另一方面,則是在外交上與中國接觸,創造「聯中制蘇」的「尼克森─季辛吉體制」,進而冷卻美蘇之間白熱化的鬥爭,創造了冷戰的「低盪時期」(detente)。而正如同美國著名地緣政治專家Robert D. Kaplan在本期《經濟學人》所言,低盪過後,反而是美國積蓄了實力,終究在自身經濟發展與和蘇聯的軍備競賽上,拖垮了莫斯科導致蘇聯瓦解,美國因此贏得冷戰。

如此看來,若喀布爾潰敗就是西貢淪陷、阿富汗就是越南,而美國在越南撤退後積蓄力量重整旗鼓拖垮了蘇聯;同理,美國在喀布爾潰敗後反而更能集中火力對付中國。相對來說,台灣雖不是美國的屬地或殖民地,但以政經實力與戰略地位來看,相較於阿富汗跟伊拉克,現在的台灣,恐怕才是「美國作為帝國」全球統治下的埃及。正如同弗格森自己早先於《彭博社》發文表示,台海危機無法解決才會真正成為美國的蘇伊士運河危機。

因為蘇伊士運河與埃及是整個大英帝國在歐亞大陸航運上的最重要樞紐,埃及棉也曾是工業革命後英國蓬勃紡織業不可或缺的原料來源。正如台灣左右兩側皆是日韓連結世界主要航線,台灣蓬勃的資通訊產業更是當代全球先進製造的基礎,也是美國持續帝國統治威望的下層結構物質棟樑。

《經濟學人》近期的名家系列邀請了季辛吉、福山、弗格森與美國著名地緣政治專家Robert D. Kaplan等人在阿富汗撤退當下談美國強權的未來時,眾人或許對美國未來強大與否或是對阿富汗撤退贊成與否,都有各式的觀點與批評,但眾人針對美國未來看法少數一致的部分,莫過於是台灣問題無法和平解決,或是台灣遭到中國佔領,甚至是美國介入中國對台灣發動的軍事征服,並且在美中的衝突中落敗,這一系列以台灣為中心發展出的狀況而不是阿富汗問題,對美國而言,才是弗格森不久前提到的那個活真價實的「蘇伊士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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