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於梨泰院悲劇,卻忘卻馬路如虎口

胡芷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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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六,首爾梨泰院萬聖節活動,發生韓國史上最嚴重人群踩踏事件,死亡人數逾一百五十人,罹難者大多數是二十幾歲的青年。

梨泰院擠壓事件全球關注

驚恐的推擠現場畫面,在抖音、推特大量流傳轉發,國際主流媒體踴躍跟進,製圖報導事件肇因與後續處置,台灣社群媒體更充斥各種相關報導資訊:萬一發生類似狀況,身陷推擠人群時要如何用雙手製造胸廓呼吸空間,跌倒時又要如何抱頭護身以免頭部內臟被人踩爛;或是明明安檢沒過卻被柯文哲放水至已近完工的台北大巨蛋裡,是否很有可能上演類似情景……等。

人群踩踏的殺傷力,一時之間,成為國際共同關注焦點與熱議話題。但在這裡,我想弱弱地說件很不中聽的事。

我對死者充滿敬意,希望他們平靜安息,但是,這起當代全世界發生次數有限的大型踩踏事件件,死亡人數約是156人。而在台灣道路上,每一天,都有8個人因車禍死亡,這個數字一個月就是240人;跟萬聖節巷弄中的派對人潮一樣,佔最大比例的死者也是18至30歲的年輕人。他們和梨泰院的罹難者一樣,都處在生命最精采的黃金階段,都有計畫和夢想來不及實現。

換句話說,你可以這麼想:跟梨泰院踩踏事件死傷規模差不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災難事件,台灣每個月都在例行性上演。

換個方式問吧:你認識幾個朋友經歷過大型踩踏事件?但你身邊有幾個親友,在台灣發生過車禍意外,因此輕重傷入院、終生殘廢或喪失生命?

這起遠在千里之外、坦白說機率極低的大型踩踏事件,席捲了全世界的注意力,不停衝破媒體流量,也讓台灣大眾驚恐萬分;然而每天在我們身邊發生的更大型、更血腥的交通災難,卻因為更熟悉而被視而不見──或更恐怖的,被視為一種常態。

每天出門猶如進入梨泰院窄巷

你我每天走出家門踏上道路,就像是擠進梨泰院那條洶湧的小巷裡,命懸一線,只是狀況還沒有發生。

在台灣每天走出家門踏上道路都面臨比踩踏事件高出許多倍的危險。圖片來源:Noelas / CC BY-NC-ND 2.0

2018年7月,美國麻州的海灘度假勝地鱈魚角(Cape Cod),發生一起鯊魚咬死人的意外事件。

那是一名叫做亞瑟的衝浪客,他26歲,只是和朋友來海邊玩。他在離岸邊不遠處遭鯊魚攻擊,雖然立刻被救上岸,最後仍因傷勢過重、流血過多身亡。事件發生後,麻州地方政府大動作地在各海灘豎立警告標示與急救箱,動用龐大經費,研究各種驅趕鯊魚的方法:從塔台到無人機,從音響浮標到施放藥劑,怎麼有用怎麼來。

但問題是,距離上次有一個人在這裡被鯊魚咬死,已經八十年了。

而在這八十年間,鱈魚角不斷有人因車禍死亡。近年鱈魚角因車禍意外死亡的人數,更在每年十五至二十人間徘徊。但是,跟鯊魚活活咬死人、宛如電影《大白鯊》這麼暴烈而戲劇化的死亡事件相比,地方政府官員,對防治人民每天出門都在面對的高昂交通風險,卻好像沒什麼興趣。

「陰險」的大白鯊咬死無辜遊客的恐怖形象,透過電影廣傳,即使真正的鯊魚通常不太會攻擊人類。
圖片來源:kevin dooley / CC BY 2.0.

人會高估且更恐懼陌生事物的風險

研究理性決策的美國心理學者斯洛維克(Paul Slovic)發現,相較於一般生活常見的風險(像是電線走火、浴室觸電),人反而會高估且更恐懼陌生事物的風險(像被雷打到)。哈佛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理性》一書中說明,全球每年平均有 250 人死於墜機事故,同時,有超過一百萬人死於道路意外;換算下來,飛機每乘客英哩的安全度,是私家汽車的一千倍。然而,即使如此,一旦新聞出現墜機消息,後續幾個月裡,仍會湧現大量退訂機票改走公路的憂慮旅客潮。

「社會特別害怕短時間奪走大量人命的事件」,史蒂芬平克說,「加疊起來形成了恐懼風險(dread risk)現象,以墜機、核子反應爐熔毀、恐怖攻擊最為明顯。」

九一一是人類史上最慘烈的恐怖攻擊,帶走了三千多條人命──容我提醒,這個數字大概就是台灣每一年死在道路上的人數──但其它時候,死於恐怖活動的人數每年約只有幾十人,平克形容,「放在他殺與意外類別下根本只是統計誤差的程度。比較起來,死於雷擊、蜂蟄、浴缸溺斃的人都比恐怖攻擊多。」但美國卻為此挑起兩場戰爭,大量美國公民戰死沙場,耗費 8 兆美元,九十幾萬人死亡。這些消息卻很少吸引媒體和大眾注意。

那些單次奪走大量人命、「具有視覺衝擊效果的悽厲死狀」的意外事件,最容易吸引大眾目光,締造破紀錄的點擊率;而媒體為爭取流量,鋪天蓋地的報導,進一步餵養社會恐懼,讓這頭怪獸變形膨脹──

即使這些意外事件的發生機率實際上非常低,即使它們統計下來的致死率,根本遠不及我們每天走在路上面對的潛在風險。

這裡的重點不是要不要阻止恐怖攻擊,或該不該討論在踩踏事故中如何自保,前車之鑑他山之石,都有益於社會進步,我們人生太有限,只能從他人的錯誤中學習。說到底,人群踩踏是要避免的,恐怖攻擊是要阻止的,沒有通過安檢的大巨蛋當然是不能蓋的。

重點是,我們應該要清楚認知到,比踩踏事件更恐怖的,是我們每天面對、重複發生、仍在進行式的台灣道路安全。台灣交通傷亡數字從 2008 年起持續惡化,從 17 萬例暴增到 2018 年 32 萬例;光去年一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數就有 2990 人,這個數字未來很有可能不減反增。

這些犧牲者,都死於制度設計不良導致的國家殺人。

九合一選舉剩不到一個月,剛好是一個時機,讓我們選出願意理性面對台灣交通問題的候選人。如果選舉候選人們,對梨泰院年輕罹難者表示深切哀悼,卻不願意正視我國每月超過兩百人因政府失能而命喪道路,每一個數字背後也都是一個生命和一個家庭;如果我們對梨泰院踩踏事件戒慎恐懼,用力耙梳事故肇因、整理廣傳應對方法,卻拒絕付出相等程度的資源去關注或改善台灣道路安全,那麼,這些道路車禍死亡的罹難者,都宛如法國都市學家Paul Virilio 言,不過是當代「汽車崇拜」的社會,集體親手奉上的人肉祭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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