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從葛濟夫談起

吳家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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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程度上,俄國入侵烏克蘭雖然是兩國之間的軍事衝突,但是其他國家透過物資援助、商業、經濟乃至通訊支援還有許多世人所不知的方式影響了戰爭情勢,其效應外溢之迅速、之廣,讓人驚訝。

在俄羅斯出兵、局勢陡然惡化之初,世人一片錯愕、憤怒、迷惑,很快就看到葛濟夫(Valery Gergiev)出現在新聞中。這位俄羅斯最負盛名、最有影響力的指揮家因為是「普友友」,與俄國總統普丁交情深厚,被媒體點名,希望他能對俄羅斯違反普世價值、侵略他國表態。

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面對戰事,音樂家不可能置若罔聞

沒想到葛濟夫保持沉默,引來更多媒體追問與關切。葛濟夫還是不說話。於是箭頭也指向與葛濟夫關係匪淺的女高音涅翠柯。涅翠柯發表了聲明,並未平息眾怒,她「和平誠可貴,國家更重要」的論調,激起更多的反感。不管是葛濟夫或涅翠柯,跟俄烏戰事並無直接關連,他們沒有與聞機密,也沒有參與戰事,他們只是沒有表態,沒跟普丁劃清界線而已,卻引發了一連串的後續反應,到今天還未歇。有音樂家從人道角度表達悲憫,如馬友友在3月7日在華盛頓的甘迺迪中心,跟鋼琴家艾克斯、小提琴家卡瓦寇斯開音樂會,三人演奏了烏克蘭國歌,全場觀眾起立鼓掌。

有音樂家憤而表示,不再在俄羅斯登台演出。拉脫維亞的聲樂家葛蘭莎在俄羅斯出兵的第一天就取消了在俄國的演出,並表示之後不會在俄羅斯登台。接下來的情況不能以「越演越烈」來形容,倒是「荒腔走板」的表現時有所聞。由於普丁師出無名,戰況慘烈,俄軍攻擊平民、強暴婦女的新聞不斷傳出,「反對俄國」也變得越來越合理:跟普丁友好的音樂家,封殺!俄國音樂家,封殺!俄國作曲家的作品,禁演!

連柴可夫斯基都受累,是否牽扯過度!

但是,柴可夫斯基是十九世紀的作曲家,跟普丁有什麼關係?拉赫曼尼諾夫因革命而棄置家產,逃往國外,說起來是蘇聯的受害者,禁演他的作品是什麼道理?蕭士塔高維契是蘇聯時期的作曲家,但是他曾經觸犯史達林,點名批判,他歌頌蘇聯的作品,有多少是強顏歡笑的成分?

如果可以因為一個人生而為俄羅斯音樂家而丟了飯碗、失去合約、沒有登台的機會,那跟納粹德國因為一個人生而為猶太音樂家而剝奪他在樂團的工作和其他演出機會有什麼不同?這跟麥卡錫主義下,以嗜血的政治狂熱而去騷擾、調查藝文人士有什麼不同?

都柏林國際鋼琴大賽將在五月底舉行,主辦單位在三月初宣布,今年的比賽將排除俄羅斯的九名參賽者,理由就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而在美國德州舉行的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態度卻是截然不同。主辦單位也在三月初發表聲明:譴責戰爭,但是,這些參賽者──其中有十五位生於俄羅斯──「既非政府官員,其參賽也非政府資助」,而「支持年輕藝術家」是這項比賽的核心使命,所以,主辦單位仍然接受俄國參賽者。六月的比賽將有三位年輕好手同台較勁,其中有六名俄國人,兩名白俄羅斯人,還與一名烏克蘭鋼琴家。

順道一提,中國鋼琴家安天旭也進入今年范克萊本鋼琴大賽的決選。這位鋼琴家在三年前參加柴科夫斯基鋼琴大賽,進入決賽,他準備彈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但是樂團奏出的卻是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他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來反應,而他的表現為他贏得第四名以及「最佳勇氣沉著獎」。

范克萊本大賽做此聲明並不令人意外,因為范克萊本當年在冷戰期間參加第一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奪冠,自此演奏事業大開,他比誰都知道藝術交流在一個對抗年代的重要性。

烏俄戰爭太牽動人心,音樂家不可能豁免

但也是藝術的非政治性(「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使得古典音樂界向來比較不問世事、相對保守而邊緣,再加上精緻文化的光環,受到特殊對待,菁英色彩濃厚,比較不搭理外界的紛擾。葛濟夫受到抗議並不是從今天開始,因為他與普丁的交情,因為普丁過去這幾年來的對外用兵,葛濟夫在卡內基廳登台,場外常有人舉牌抗議,只是人數少,場館高層不予理會而已。

這也不能怪場館,在疫情之前,表演藝術是個非常國際化的市場,音樂家飛來飛去,而一些炙手可熱的音樂家,演出行程往往排到好幾年後,所以一場演出排定下來,牽涉到許多經費預算及合約的重重規範,讓事情按計畫走,這比什麼都重要。

所以這也顯出俄烏戰爭在國際樂壇所激起的強烈反應很不尋常。在整個社會氣氛與輿論風向下,再不跟葛濟夫劃清界線,音樂會就算辦了,也會在票房與保全上承受無法估計的風險。葛濟夫一直保持沉默,逼得樂團和場館只好表態:德國慕尼黑愛樂管弦樂團解除他首席指揮的職位,荷蘭鹿特丹愛樂中止了與葛濟夫長達三十五年的合作。巴黎愛樂廳也禁止他登台。

葛濟夫在歐洲的經紀公司也終止與他的合作。每一個決定的背後,都代表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與繁瑣的善後事項。烏克蘭原本是天邊的一隻蝴蝶,它拍動翅膀所鼓動的空氣,讓他們必須做出明確的決定,承受損失,沒有含糊的空間。

俄烏戰事就算結束,對音樂界的衝擊餘波,不知還會蕩漾多少年。歐美音樂家──特別是有地緣或血緣關係的音樂家──演出行程、活躍範圍可能會回到類似冷戰時期的狀況。雖然涅翠柯在3月底表態譴責戰爭,與普丁劃清界線,但她能否像之前那麼受歡迎,還很難說。

台灣音樂界該認真討論政治與音樂的瓜葛

至於非歐美的亞洲音樂家,即使看似事不關己,也可能得在某些狀況下表明立場。至於也有自己的國際/國內問題要面對的音樂家(比如台灣音樂家),值得仔細研究在俄烏戰事中,音樂家、場館、樂團、媒體的各種反應,甚至開專題研究也不為過。因為,在這個世界,「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已經失去效用,有時還會擴大事端,音樂家必須在國際政治、普世價值具備更多的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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