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書與台灣版本的黑暗榮耀

蕭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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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黑暗榮耀》在台灣熱映,描述多年前受到暴力加害的女子韜光養晦、生聚教訓,慢慢等待時機成熟,一口氣對當年的加害者發動絕地復仇。充滿血腥與暴力的復仇劇碼之所以能獲得共鳴,至少要有兩個社會心理條件:其一,觀眾認為正義必須被伸張;其二,觀眾相信有些正義無法在現行體制內達成。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荒謬的台版黑暗榮耀

而至為諷刺的是,很明顯地台灣人對於一齣虛構戲劇中十八年前南韓校園霸凌的道德義憤感,遠比真正發生在台灣的威權時期暴力跟殺戮更高。《黑暗榮耀》裡的反派團夥當年只才殺了一個人,就面臨眾叛親離家破人亡的懲罰,觀眾看得如此高興。然而當年白色恐怖時期奉命到處殺人的加害者不僅找不到半個,實際指揮這些殺戮的蔣氏王朝居然還有自稱的私生子擔任台北市長。

不僅外國人無法了解台灣人這種異常浮動而且近乎選擇性失憶的正義觀,台灣人自己恐怕也不了解,為什麼「沒撞到人的酒駕」引起的社會譴責,還比「自己所屬的政黨當年殺了一大堆人而且從來沒有付出代價」來得多更多。

對於歷史中發生的不公正進行追究,有個聽起來厲害的名字叫做「轉型正義」。或許這樣類比有點極端,但從本質上來說轉型正義就像是國家規模的「黑暗榮耀」──清算當年那些有罪但利用特權逍遙法外的人,讓他們在今日承認自己的罪行並且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們都期待轉型正義能夠帶來真正的正義,然而八年來,加害體制中唯一一個被追究當年責任的「個人」,就只有民進黨立委黃國書,這是一件十分荒唐又可笑的事情。黃國書年輕的時候收了國民黨的錢監視自己的朋友,他監視的這些人全都活得好好的沒有被殺掉,而黃國書選擇了隱藏這段過去。

固然黃國書當年的間諜行為傷害了被監視者的情感跟權益,道德上也有非常重大的瑕疵,永久退出政壇也不為過,但他真的是這幾十年來最值得被檢討的人嗎?

每當黃國書公開道歉承認自己的錯誤,就讓人感覺到無比的荒謬:同樣是監視異議份子,馬英九就從來沒有道歉過,他不只拿由國民黨不當黨產支應的中山獎學金在國外偷拍其他台灣留學生,日後還繼續效忠國民黨,甚至當上台灣總統,差點把台灣用服貿跟貨貿賤價賣給中國,怎麼想馬英九才更應該道歉跟退出政壇吧?但他迄今卻還在享用台灣人民稅金,甚至還得意洋洋地跑去中國祭祖。這個人完全沒有為了監視的行為付出代價,為什麼造成的損害遠遠小於馬英九的黃國書反而需要一天到晚道歉呢?

圖片來源:翻攝自黃國書臉書

一直被情勒的台派共同體

轉型正義雖然經常涉及受害者的情感,但重點並不完全在於受害者的情緒怎樣,而在於如果一個國家對於不正義的過往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那麼這個國家將永遠帶著這份扭曲的罪惡活下去,無法正常化。就像是《黑暗榮耀》中女主角渾身上下如同蚯蚓一般爬滿駭人的傷疤,她選擇不去治療,傷疤讓她永遠不能當正常人,就能一心一意的執行復仇計畫,儘管這樣的日子根本不能算是活著。

而黃國書的案例顯示了現在台灣的轉型正義陷入瓶頸,找不到加害者,追究不了最該被追究的人,大眾將時間與情緒耗費在檢討多年前誤入歧途的小跟班。宛如漫威反派在路上大開殺戒,但我方的英雄只抓到一個當年曾經幫忙路邊停車後來加入我方陣營的小弟,拼命毒打他叫他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

這個小弟當然可以道歉一百萬次,但這都解決不了真正的反派還在逍遙法外的事實。而且,最可笑的是,反派現在還能指著唯一被抓的小跟班,說:「你看,本來就是台灣人自己在搞台灣人,根本不是國民黨的錯。」

這還涉及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廣義的台派一直被迫站在高到不能更高的道德高地,只要任何一個人沒有非常政治正確跟完美,就會遭受到不僅來自於自己社群也來自於外部陣營不成比例的連番追打。但是從來沒有人用同樣的道德標準去檢驗台派以外的政治人物。

台派一直遭受到道德義務上的情緒勒索,像是一直被耳提面命「如果太獨就會流失左派盟友」,講得好像左統也算是真左派一樣。台派彷彿只要稍微踏錯一步,就會被說「反正兩黨一樣爛」。但是否有人想過,也許不管多努力,左統都不會支持你,會說兩黨一樣爛的人永遠會這樣說,台派之所以腹背受敵,並不是因為「進步性不足」,而是因為主張台獨本身就已經礙著了那些想「保留跪舔權利」的人。

台灣應該從黑暗榮耀中學到什麼?

因此,也許出手打自己犯錯同志的時候可以小力一點?畢竟,你打再大力都只是親痛仇快,而沒有任何戰略性的益處,敵人絕對不會因為你把自己同志往死裡打而更尊重你或者更畏懼你。他們只會覺得你是個情緒控管有問題的浪漫主義者。

台派或者說是黨外運動固然原初是誕生於一群少數菁英的浪漫主義理想之中,但問題正是在於,現在2023年了,我們已經從街頭跟監獄走進了總統府,已經從自製炸彈走到了與美國眾議院議長握手。但有一小部分的我們依然被鎖在當年那個狹窄的海外出租房間裡,被鎖在犯罪滋事份子的標籤之中。憂讒畏譏,因為我們有一部分的內心確實相信了敵人長期以來的指控──「我們存在本身是問題的根源」、「我們劍走偏鋒」、「我們的道德有瑕疵」。

警總1992年就已經解散了,但深植在人們心中的那些「微型警總分部」並沒有消失。它換成別的樣子繼續糾纏著我們,讓我們做出無效率的決策,讓我們正中敵人心意地自廢武功。

如果我們能從黑暗榮耀中學到什麼,也許是應該放下過於浪漫的道德自持,才能在事關國家存亡的硬仗中生還──不幸的,由於地緣政治,台灣每次選舉都是這樣的生死硬仗。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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