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紅色基因」

蕭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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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莫言,被中國作協、光明日報、文藝報等權威機構和央媒,踢出中國百年名作家之列。

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莫言既是共產黨員,又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自然不是那些早被中國「下架」的異議作家,像是馬建。馬建是中國最資深的禁書作者之一,早在70年代他就擠身名人榜,一個原因是他的作品,黨國幾乎不需要詳細審查,像是《中國夢》。該作於前年出版英文版,華文地區只有台灣可以公開上市。故事說的是黨國成立中國夢辦公室,主角即是新任的辦公室主任馬道德,負責開發喝了就會做起中國夢的「中夢湯」,以及植入就會愛上中國夢的「中國夢芯片」項目。馬建說這本書要獻給歐威爾,理由之一可能是中國夢比1984庸俗粗暴的多。

馬建曾坦承,流亡對他來說是殘酷的政治懲罰,但正是流亡「讓我的寫作更能看到籠罩在我的祖國的謊言迷霧」,他相信真理與美可以比暴政更長久,有一天,他的小說終究會在中國出版,到了那一天,只能到博物館找到「中國共產黨」。

共產黨說:莫言沒一部作品歌頌新中國

而莫言之所以被排除在百年作家之列,黨國給出的理由是他沒有一部作品歌頌社會主義新生活,他的作品所揭露的黑暗面,全是對於基層幹部的醜化,而其中的庶民百姓,也全是愚昧無知。可是,中國「新文學」的神聖使命,特別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習近平新時代,應該是「講好黨的故事」。

黨國認定,莫言的作品全無「紅色基因」,完全否定了新中國在1949年以後的成就。中國央媒也發表專文聲討莫言,強調文藝創作要為社會主義服務,抹黑新中國與詆毀社會主義都違背主流民意,最終都會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可以讓莫言稍感安慰的是,官方的用詞是「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而不是「釘在歷史恥辱柱」,這代表莫言不是漢奸,至少現在還不是。

在習近平新時代,「一夕轉黑」的作家並非少見。上一個得到類似待遇的是201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尤薩。去年初他公開痛批中國是武漢肺炎席捲全球的元兇,並要那些覺得市場經濟可以改變中國的人醒醒了,不要再裝睡。中國的回應也很迅速,市面馬上再也買不到尤薩的著作,中國體制的優越性看來是在下架出版品,而非圍堵病毒。

尤薩想當然耳沒有「紅色基因」,他的成名作《公羊的盛宴》。主角是多明尼加的前獨裁者特魯希優,情節是這位被暱稱為「公羊」獨裁者日常的卑劣。公羊總是想要從國家稅收中給自己發大財,總是對一切的失控發脾氣,以及,總是想著姦淫親信部屬的美麗太太與青春女兒。尤薩還嘲諷了這些奉承公羊,為他出謀策劃,想方設法張羅「憲政」論述的知識分子。尤薩對於文人奉承獨裁者的行徑特別反感,他曾經批評馬奎斯是「卡斯楚的高級妓女」,兩人甚至因此大街上互毆。

對了,莫言一直被美譽為「中國的馬奎斯」。

尤薩能撐到去年才被中國「下架」,已是令人非常不解。畢竟,對於專制極權如何不動聲色地斲傷人性,他對奴性的描寫平實到悚然,奴性不只表現在希望隨時掌握元首的每一個手勢、眼神與動作,還在於願意為元首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妻女。元首尤其喜歡處女,他的固定前戲是先為少女朗誦一首聶魯達的詩。

其實,任何一個曾經,或正在經歷威權獨裁統治的人民,都不應該對書中的任何一個情節感到驚奇,畢竟,書中的每一個角色,每一個情節,都可以在自己的國家找到對應,台灣的話,就是蔣家元首那幾個不成材,成天爛醉又強擄姦淫民女的公子們。尤薩筆下的獨裁者一點都不偉大,元首甚至連控制自己的膀胱括約肌都不太行,也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在元首日常的卑劣面前,所有護航元首的官方論述,一切「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的話都是屁話。

這是尤薩,他毫不掩飾對這些屁話的反感。不若中國讀者,在台灣我們還有幸能讀到尤薩的作品,希望可以讓那些懷念蔣家政權的人醒醒。

曾經,莫言是紅色中國的樣板作家

莫言不是尤薩。場景回到2012年,莫言風光以「主流」中國人榮獲諾貝爾獎,彼時「九常」之一的李長春公開向莫言任副主席的中國作協祝賀,表示這是「中國文學繁榮進步的體現,也是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不斷提升的體現」。雖然才在12年前,中國官媒才因為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而抨擊負責評選的瑞典文學院是一貫反動,一貫敵視紅色政權與中國人民,徹頭徹尾的反動組織。

莫言老家的山東高密市,更是迅速呼應風向,緊急撥款6.7億人民幣,揚言打造「莫言文化體驗區」,更計畫以莫言的成名作《紅高梁家族》為主題,種植一萬畝的紅高梁,打造「紅高梁文化旅遊區」。

與中國官方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國際的反彈。知名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在〈莫言的體制內生存術〉一文中,批評莫言是「體制內」作家。認為他的作品中總是將人民的苦難歸咎於基層官員的胡作非為,藉此設下防火牆,避免人民的不滿上升到整個政治體制的質疑,莫言傳達給中國人民的訊息是:其實你們的苦,領導都知道,體制的底層管治確實很多老鼠屎,可惜中央鞭長莫及,請不要對體制失去信心,你們還可以「上訪」。即使在中國境內,知名的自由派知識分子許紀霖也直言莫言的言行「涉及到知識份子底線的道德問題」。

莫言在瑞典獲獎時,曾經將中國的言論審查比喻為機場的安檢,這惹火了一貫捍衛創作與言論自由的魯西迪。他批評莫言將異議文學與恐怖主義劃上等號,更批評莫言不過是「體制養出來的蛋頭」。

林培瑞認為莫言的體制生存術之一,是他渲染人類動物性的癲狂筆法,這些對吃喝與交配的細膩描寫被瑞典的委員們認定是嘲諷體制的「黑色幽默」,但在林培瑞看來,卻是無視體制暴行的遮掩,堪稱中國共產黨最愛的「小罵大幫忙」的文人典型。

莫言並不諱言他創作的動力是對食物的渴望,他回憶他幼時就在村裡兜兜轉轉,找各種可以下肚的東西,先是樹葉,樹葉吃完了就吃樹皮,他曾說家鄉的樹是地球最倒楣的樹,因為這裡的人個個都練就一口鋒利的牙。小學時,他第一次看見煤塊,只覺得亮晶晶看起來真好吃,於是一群小朋友蜂擁而上一人一塊煤,一口一口越啃越香,他說,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美味,吃煤後來也寫進了《蛙》。後來莫言認識了一個作家,知道他因為寫書,所以每天可以吃餃子,從此,他就立志要成為一位作家,作家可以天天吃餃子。

莫言擅長描寫食物與人際的連結

在莫言的小說中,食物、食慾與食色常是承載人際關係的連結,像是《白狗鞦韆架》,暖給小武生送相思豆,而啞巴給暖送鴨蛋,啞巴向井河不甘示弱的做法是將吐出口中的糖再塞進暖的嘴裡;在《紅高梁家族》篇首,他所能獻祭給故地英靈的是他那「被醬油醃透了的心」;而在《酒國》,酒量、食材與外遇等等食色能力的展現,則都是權力的象徵;《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會趁著幹部不注意,算準時間將糧食囫圇吞進肚子,回家後迅速催吐,將還沒消化的「食物」吐在清水中,再拿去餵給婆婆跟小孩,這個程序在日日反覆下,成了反射動作,甚至不用插喉,就能吐出食物。

《豐乳肥臀》與《蛙》的主題都是女性被迫遂行生養天命,執行國家生育計畫的處境,而認為這些細節的描寫,因為過於駭人,反而掩護了體制元兇,這樣的批評固然成理,不過僅就文本來說其實也太過苛求。反正,無論如何,曾經將莫言的母性書寫吹捧為新中國偉大母性表徵的黨國,現在也已經不容許這些情節深入人民的想像。

為了捍衛莫言,維吉尼亞大學中文系的羅福林(Charles Laughlin)也發表專文反駁林培瑞,他說不能把文人對體制的反抗看做要麼全有要麼全無,他眼中的莫言有自己的獨特看法,不會因為壓力而擺出特定的政治正確姿態。羅福林的看法可能是對的,黨國今天終於發現了莫言對體制的隱秘反抗。

莫言曾經自詡是個講故事的人,但黨國現在顯然不認為他有講好黨的故事。

其實,要就文本追究莫言到底哪裡「沒有紅色基因」,不會有解答,政治上的定調是要拿到心頭呵護,放到嘴舌複誦的,不是給各位爭辯的。昨日行刑者,今日階下囚,這是極權體制的恐怖常態,鄂蘭筆下所寫的納粹如此,莫言筆下莫言的習近平新時代社會主義也是如此。

莫言早在獲諾貝爾文學獎前,就曾經高調紀念毛澤東〈延安文藝講話〉七十週年,還公開表演抄寫「文藝服從於政治」的效忠大戲;他也曾經寫下「唱紅打黑聲勢隆,舉國翹首望重慶」打油詩,力挺當時風風火火的「重慶模式」。2016年,莫言在作協代表大會上,公開呼應習近平「文藝工作者要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講話。

莫言歌頌習近平是思想的指引者

他說習近平的講話總是能讓文藝工作者「讀到會心處拍案而起」,他感覺到,新時代的習近平,總是能用很精闢的方式,概括出他們那些還在心中來不及講出來的話,又盛讚習博覽群書,藝術能力鑑賞能力極高。最後,他對習總書記公開告白,說他是「我們的讀者,也是我們的朋友,當然也是我們思想的指引者」。

原來,那些各種專著與論文所連篇累牘詮釋與爭辯的莫言,是受到習近平思想的指引。怎麼此前都沒有任何一個學者這麼說呢?

並不知道在莫言這些話中,有沒有什麼文人精擅的隱微筆法,從中我只讀到黨國與文人你方吐罷我咀嚼,不斷反哺翻攪著食物糟糠,彼此津津有味的樣子。如此的莫言,據說現在開始,已經沒有紅色基因了,這比他自己筆下的任何情節,都還要魔幻荒誕寫實。

這就是莫言莫可言之,莫敢言之的新中國,習近平時代的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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