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狗人生(一):「我為什麼從統派變成反統派」

卜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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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秋原的言論鼓吹反共、反台獨 、提倡中華民族主義。圖片來源:蔡其達

在「孤狗人生」這個專題裡,寫的主要是我在新聞界35年所遇到的人與事。由於每件事無論大小,都有許多的面向,人人觀點都不同,所以我在此聲明本欄所寫的只是卜大中的個人角度和個人觀點,既無必要推崇備至,亦無必要衝冠一怒,痛加貶斥。你的一言之褒榮於華袞,一言之貶嚴如斧鉞,但年逾70的我,已經不在乎了。華袞云云,斧鉞云云,夢幻泡影爾。

我的許多老友都對我從一個老統派,搖身一變成為反統派,感到不解與憤怒,如果我不清楚交代這項轉變,後來寫的事件都可能不知所云,對不上時代給我的入座卡,所以必須先說明這一段。

我受教育的年代是從蔣介石到蔣經國的時代,從硬威權逐步轉移到軟威權,然後到自由化的階段。李登輝就任總統後,立足於蔣經國自由化的基礎上,開啟了民主化的階段,那時我已在政大政治研究所博士班就讀(只差論文沒寫完,功虧一簣。有人玩笑稱此為Ph. Without D, Dissertation論文也),對於民主甚為憧憬,但也隱約感到民主和大中國民族主義似乎有所矛盾,然而在意識裡我還是較傾向中國民族主義,事後回想,應該是受了國民黨黨國教育洗腦所致。

那時台灣意識還受壓抑,是非法思想。我的統派老友毛鑄倫對我影響很深,經他介紹認識了老立委胡秋原先生(弟子們尊稱他為胡老師),以及胡的弟子們,如曾祥鐸、王曉波、陳鼓應等,胡秋原自費創辦《中華雜誌》,鼓吹反共、反台獨、提倡中華民族主義。由於歐美較左翼的思想書刊都被台灣禁止,我們這一代都對人類知識的這一塊空白一片;而胡老師在大陸時讀過左翼思想,說起來頗受無知的我們所景仰。胡老師未受警總干擾可能是他對馬列主義批判極為嚴厲之故。那時李敖經常與胡老師打筆仗,李主張全盤西化,而胡堅決反對西化論,兩支健筆打出思想火花,在在都影響了求知若渴的年輕學子。可惜後來李敖緊咬十九路軍的閩變事件,欲以政治事件入罪胡秋原未果,但已使辯論質變,創下後來藍綠政治化所有事件,不問是非對錯,只問顏色黨籍的惡劣先例。

胡老師對反西方的偏執今天來看確實有些過度,也有不盡嚴謹之處,但巧合的是習近平政權正在做全面否定西方的大業,其論述也與胡老師當年所言所差無幾,只是胡的認知早了習將近40年。

那時,我所寫的文章和中時的專欄,全部站在國府立場,就是反共、反獨、選擇性批判國民黨政權,對黨外勢力的崛起一則鼓勵,因符合民主化的理想,但又反對推翻國民黨政權,是我在台灣扭曲的政治現實中的求生表演。

1989年4月,佛光山星雲大師獲得中國同意前往揚州探望40年沒見到老母親,同時也弘揚佛法。該團聲勢極為浩大,人數近百。我經由星雲好友陸鏗先生的推薦,獲得星雲的邀請同往,我非常興奮,是我第一次進入中國。為了維持媒體的獨立性,我堅持自己付旅費,星雲大師決定收我半數,才結束這場爭執。關於星雲大師,我會在日後寫出。

等我們在中國繞了一大圈子,4月底中國大學生已在若干大都市群起示威,北京天安門甚至被學生佔領,還樹立一個仿效紐約自由女神的民主女神。我看到那些遊行的大學生們帶著眼鏡,斯文秀氣,和平溫馴,討人喜歡。四月底我們回到台灣,然後我再回到居住地洛杉磯(時任中時駐洛杉磯特派記者)。由於電視天天播放天安門遊行事件,電視台都在賭共軍會不會開槍。我們來自台灣的媒體人沒見過共產黨的兇殘,都認為不可能開槍鎮壓,但當時在LA的「「北京作家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作者(棋王,卻在電視上保證中共會開槍,結果他對了,我們(美國和華人媒體)都錯啦。阿城說你們不了解中國共產黨,為了保權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

電視的轉播太震撼人心,連老美都看。六四屠殺的第二天,我在家門口碰到鄰居、也是好友的東尼.海曼(Tony Hymen)先生,他十分憤怒地問我:「你們的政府怎麼回事?你們總理怎麼回事?中國人怎麼了?怎麼在眾目睽睽下開槍、還命坦克殘暴輾壓?」當時我語塞無法回答,也覺得很羞恥,直覺反應說:「我不是中國人,是台灣人」。當中國人太丟臉啦。那天之後,我和老美都說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但在那之前,我都有點驕傲地自稱是中國人。

這就是我從統派轉軌成反統台灣人的故事。這樣的政權我們伺候不起,但惹不起你,躲得起你,是嗎?現在生物辨識和監聽、監視的技術,你連躲都躲不掉。這件事(六四屠殺)刺激我回想過去讀的洛克、孟德斯鳩、盧騷等自由主義哲人主張的分權制衡,實在有道理。權力太可怕,不分權制衡暴政一定反覆前來。這是我從統派變成反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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