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中山大學內部蔣孫銅像的去留，一直是中山師生共同關注的議題，終至一個月前，中山校方舉辦了開放給教授、學生、行政職員皆有投票權的全校性公投，最終投票結果是孫中山銅像留在原地，蔣介石銅像則移至校內他處。（註1）在投票期間，反對移除銅像的校內勢力以干擾選舉之方式，質疑投票規則的論點，否定銅像公投的正當性，提出了一個弔詭的主張──校內師生、行政職員，應以投票給「留在原地」的方式，來暫緩銅像公投。（註2）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是，這種觀點在銅像投票期間，於校內掀起了相當大的波瀾與影響。
直白來說，反對移除銅像的說法，以程序正義的中立性來掩蓋轉型正義的是非對錯，從而把公投結果的政治性表態，化約成純粹的程序問題。換言之，無論銅像公投的投票規則是否讓人不盡滿意，銅像公投的結果都是一種政治態度的表達；具體而論，若中山大學的師生、行政人員，以過半數的票數支持「把銅像留在原地」，那麼，無論是對高雄市民、台灣公民而言，這種投票結果絕對不標誌著中山大學的師生，意欲藉由公投「暫緩公投」，而僅只表示中山大學意圖「保留威權象徵」。
圖說：中山大學銅像公投出爐，孫文不動蔣介石則搬移。圖片來源：國立中山大學中山新聞網
但無論如何，這場公投已過了一個月，校內民主的審判也已終結，因此，筆者不擬對不盡理想的投票規則、令人難堪的公投結果提出進一步的批評。反之，在過往已然逝去，未來尚待掌握的當下，我們要討論的焦點是銅像公投在事後所展現出的意義。筆者認為，公投引發的校園爭議，亦即保守勢力對投票規則的反彈與抵制這起事件的實質類似於《清華宣言》的發表與台大校長案的風波，它們皆起源於保守勢力對「大學自治」這一概念的搶奪、誤用。值此，中山大學公投一事，對於所謂的進步派所敲醒的警鐘是，它迫使我們必須再次反思大學自治的界線。
我認為，以校園公投來決定銅像的去留，包含著以大學自治的思維來保留威權符碼的可能，但「以大學自治來決定是否保留威權符碼」本身就是荒謬的。
首先，《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已在去年年底由立法院三讀通過，其中，條款第五條明文規定：「為確立自由民主憲政秩序、否定威權統治之合法性及記取侵害人權事件之歷史教訓，出現於公共建築或場所之紀念、緬懷威權統治者之象徵，應予移除、改名，或以其他方式處置之」，而雖然教育部在《促轉條例》通過後，曾指陳：「對於校園內威權統治的意象及圖騰，尊重校園民主機制處理；可透過師生、家長、職員等多元參與的民主程序，共同研商」但我們很難想像，大專院校能以看似民主的程序，來維護一個可能會違反外部法律的公投結果。
其次，依照一般的理解，大學自治所指涉的論述是：「大學擁有教學、研究、學習上的自由與自治」（註3）；進一步來說，由於大學必須維持日常教學、研究之所需，大學的自治必須必須仰賴國家資源之挹注，而根源於學術資源的有限性，大學必須以不受國家權力所干預的制度，來承擔分配國家資源－國家代理人的角色。由此，至少在概念的層面上，所謂的「大學自治」必須框限於大學組織本身就存在的雙重體系。亦即，在學術方面，大學有權在國家之外，行使研究與教學的任務；但在資源分配方面，大學對內部成員履行的是國家代理人的權責。基於大學已承擔了學術自由與國家在學術場域中的代理人－這種雙重的角色，因此「大學自治」意指的概念內涵，僅限於個人在大學內的教學、研究能免於國家權力的侵害；反之，在資源分配、人事遴選、法律施行的層面上，大學必須受到國家與社會的監督。
職是之故，各種把「大學自治」延伸至「大學能免於法律究責」的現有論述，僅是一種以「學術自由」為名，而隨意擴張「大學自治」的說法。
由是觀之，中山大學的衝突不僅只是中山校園內的衝突，這種衝突的本質與其它爭議的深層結構如出一轍，其背後的導火線皆來自於既得利益者對「大學自治」一詞的操弄，在這種情境下，「大學自治」並無異於學閥與既得利益者對大學的再封建化。對於這點，我們有必要對台大校長遴選案、荒謬的清華宣言、中山大學銅像爭議案提出這種疑問：「這是誰的學術自由？是誰的大學自治？」
我們要誠懇地請求社會大眾，對不符合社會期待的大學予以持續的關注；同時，我們也懇切地要求每一個真正關心研究、教學、學習的師生，必須對被學閥所佔領的大學給以持續的監督。如此，終有一日，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會自己回來復仇。
註1：銅像公投的規則為：「留置原地票數高於全體投票數50％，銅像留置原地；低於50%則從原地搬離。若『留置原地』與『搬到校內其他位置』兩個選項票數相加後高於全體投票數50%，銅像則搬至校內其他位置；低於50%則搬至校外。」 最終投票結果是孫中山銅像：「留在原地3113票（62.93%）、搬離至校內其他地方871票（17.61%）、搬離至校外963票（19.47%）。依據公投結果，維持現有狀態。」蔣中正銅像：「留在原地2311票（46.72%）、搬離至校內其他地方869票（17.57%）、搬離至校外1767票（35.72%）。依據公投結果，蔣中正銅像將搬至校園其他地方。」
註2：參考〈給全體中山大學的師生們的公開信〉一文：https://ppt.cc/f1OY8x
註3：張陳弘，2003，《大學自治之重新建構》，台北：國立台灣大學法律所碩士論文，第二章，頁33-36。
作者目前是就讀於中山大學政治學研究所的博士生，學術最底層的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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