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是不是炸彈?江湖,到底在哪裡?

江昺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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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音寧有一套很完整的、關於農業發展的理論架構,都寫在2007年出版的《江湖在哪裡》這本書裡面。圖片來源:印刻.舒讀網路書店

走入蒙面叢林

最近台北農產公司總經理吳音寧以「休市三天」引發爭議為原點,掀起了一波藍綠白惡戰,口水滔滔掀起翻天巨浪。很多人都在疑惑說,吳音寧看似沒有農業背景,到底有什麼資格扛起北農總經理這一重責大任?

吳音寧其實有一套很完整的、關於農業發展的理論架構,也有很長一段實踐的經驗。她的相關論點,都寫在2007年出版的《江湖在哪裡》這本書裡面;另外更為抒情的部分,則書寫在她與白米炸彈客楊儒門,獄中通信編輯而成的《白米不是炸彈》一書當中。

在這次「北農之爭」中,很可惜都沒有媒體將吳音寧的農業理論報導出來,有可能是本書太厚太難讀,也有可能刀光血影的「政治江湖」,容不下任何緩慢的閱讀與思辯。但我認為,無論是要批鬥或護航吳音寧之前,重新討論吳音寧的思想與實踐路徑。

筆者認為,《江湖》一書算是戰後至今,非學術書籍裡面,第一本完整耙梳當代台灣農業發展史的著作。吳音寧以報導文學兼抒情筆法,夾雜,透過文藝作品以歷史資料及個人生命經歷省思,呈現戰後「零細化的家庭式農場(小農),在侍從主義與冷戰體系的經濟環境下,呈現出來的殖民地式勞動悲史與社群哀歌」。白話來說,就是台灣農民之所以被剝削,台灣農村之所以走入的淒涼晚景,是被犧牲的國際貿易體制,以及地方派系長期壟斷產銷利益的結果。

首先,就思想背景而言,吳音寧所描繪的農村,是一套政治經濟學的、人道主義及反全球化(反帝國主義)的觀點,跟左翼學者涂照彥、劉進慶及陳玉璽的觀點很類似:台灣農村始終是內部殖民的體制。

家鄉白米,台北炸彈

回到台灣當代農業的關鍵事件上,2001年台灣加入WTO,開放大量進口稻米配額,由於稻作是維持台灣農村穩定最重要的作物,所以新自由主義下農村——特別是以稻作為主零細化家庭農場的未來,變成是當代農業最重要的議題。緊接著,2002年11月,全台農漁會發動了一場大遊行,主要原因是全台有36間農漁會信用部浮濫放款,呆帳過多而發生財務危機,陳水扁決定趁勢「整合」農漁會信用部,改組成中央統籌的金融部門。各地農漁會反彈聲浪非常大,他們動員了十幾萬人,到凱道發起「1123與農共生大遊行」,阻止陳水扁政府進行金融部門改革。

吳音寧認為1123遊行是「農漁會遊行」,不是農漁民遊行。長期以來,農村就是被農漁會及水利會所把持,他們資源豐厚,還掌握了信用部,但在農產品產銷這一塊,就顯得非常「力不從心」。吳音寧也在家裡找到一些長輩留下來的繳費單,長輩們說,這些水租、田租對農民來說是很大的負擔,以前繳不起水租的人,還會被抓去警察局關。

戰後很長一段時間,農漁會的角色,就是政府控制農業生產,掌握農村財政的末端組織。這也形成了一種「恩庇侍從體制」,國家機器透過恩賞,讓地方派系掌握農漁會,形成一種集權統治下的利益網絡。

自1988年520運動後,農運逐漸消沈,邁入21世紀後,台灣三農議題已乏人問津。不料在2003年底,有位「白米炸彈客」四處在台北街頭放置炸彈,像政府訴求要照顧農民,其恐怖行動引發社會關注。2004年年底,有一位青年到警察局投案,說這兩年台北街頭的白米炸彈都是他放的。這位青年叫做楊儒門,是來自彰化二林的農家子弟,因為看見農村凋蔽的問題,政府無力解決;甚至為了加入WTO,又開放進口大量稻米。農家子弟感覺到無路可走,於是決定要放自製炸彈,來說出農民的心聲。

地方政治被這些傳統派系掌握,小農沒有主導權;政府又犧牲農民,開放稻米進口,破壞農村的產銷結構。這就是台灣農村面臨的雙元剝削結構,這個結構不打破的話,農村未來,大概只剩窮途末路吧!吳音寧和楊儒門都看到了這個現象,楊選擇以恐怖行動來喚起社會關注,吳音寧則決定用筆來為農民發聲。

楊儒門入獄之後,吳音寧不斷跟楊儒門(註1)通信,後來促成了楊儒門出版《白米不是炸彈》這本書,她那幾年種種看到的現象,也讓吳音寧決定要將台灣面臨的農村現況,用報導文學的方式寫出來。

從林本源製糖會社在溪州庄成立以來,會社就不斷巧取豪奪,所以溪州糖廠的歷史,就是殖民的歷史。圖片來源:江昺崙提供

台灣農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條路?

吳音寧從戰後土地改革開始書寫:國民黨的土改最大的成效,就是收攏了農村複雜糾結的業佃權,讓國家成為最強勢的地主,農民雖然表面上成為個體小地主,租佃問題也減輕了,卻又要面臨國家的田賦徵實、肥料換穀、水租、國防捐等等苛捐雜稅。整體而言,農民的負擔並沒有減輕,而農村上空,甚至還有白色恐怖的幽靈徘徊著,戰前諸如農民組合那樣的左翼組織,以及二林事件等農民的反抗運動,也徹底從農民記憶中被抹除殆盡。

而60年代美援的加工出口區設立,讓台灣農村的剩餘勞動力流向都市郊區;與此同時,國民黨的侍從體系,取代過去地主仕紳的角色,透過買票及綁樁各種手段,取得農村的控制權。以吳音寧的故鄉,彰化溪州為例,國民黨並沒有改革戰前台灣最大的農工經濟體系:殖民化經營的製糖會社。反而是把所有糖業都合併為單一壟斷的台灣糖業公司,繼承了會社的工廠與土地。

溪州糖廠的歷史,就是殖民的歷史。從林本源製糖會社在溪州庄成立以來,會社就不斷巧取豪奪,用低廉的價格跟農民徵收土地,把莿仔埤圳到濁水溪流域附近的良田都收歸己有。林本源製糖會社還因為原料採集制度剝削農民,引發了下游的二林蔗農事件。

戰後,台糖仍舊透過日本時期遺留的「分糖制」,繼續控制蔗農的生產環境。所以縱使台灣糖業在1950到1960年代累積大量外匯,農民卻分享不到經濟的果實,仍然要在蔗田裡,每天辛苦地剝甘蔗葉,卻又無法積累資本,變成坐擁農地的無產階級勞動者。

殖民地經濟問題,也反映在地方發展上。溪州市區因為製糖會社而繁榮起來,二戰期間也曾遭受美軍轟炸。戰後國民黨為了疏散重要產業,1955年至1970年間,曾經將台糖總公司搬遷至溪州糖廠來辦公。於是溪州街上曾經有過一段非常豪華的歲月,許多台糖高階主管都進駐彰化,也動了溪州的餐旅、娛樂事業發展。

但縱使台糖總公司設立在溪州,糖業的資本積累並沒有流回到地方(僅有餐旅娛樂事業帶來的利益,但利益又往往集中在地方派系、特定權貴手中)。等到1970年代後,台糖公司搬回台北,地方經濟又陷入消沈的狀態,農村始終一窮二白,多數年輕人只好離開溪州,到城市尋求機會。

糖業榨取農村的歷史還未完結,1980年代後,台糖因為營運狀況不佳,關掉多數糖廠,溪州糖廠也被迫拆廠賣地,直至90年代,原本輝煌一時的台糖總公司舊址,已經被拆到一磚一瓦都不剩,只留下幾棵老樹,一條廢棄鐵路,以及大片大片等待開發的農地。不僅資本沒有積累,連文化記憶都煙消雲散。

吳音寧在《江湖》一書中,用一整章的文字,寫了「世紀末農地大清倉」的過程。整個階段就是農村雙元剝削結構,要榨取農村在勞動力衰退之後,最後剩餘的資源:農地。

與資本利維坦對望

思想可以非常輕盈,但實際行動卻異常艱難,要對抗戰後農村長久累積的沈痾,你只有不斷把自己丟到最不確定、最冒險的地方,才能稍微碰觸體制怪獸的皮毛。吳音寧選擇的路途詭譎漫長,她從蒙面叢林回來,遇到白米炸彈客、接著寫書、進入鄉公所做事、陪伴農民組織合作社、最後,她要走到怪手前坐下,直接與利維坦對望。

吳音寧在溪州鄉公所服務任內,曾發起反對中科四期及其引水工程的運動。中科四期預定開發的土地,恰好就在二林事件爆發的地點附近,諷刺地映證了台灣農村遭到國家及資本剝削的永劫回歸。

中科四期引水工程的怪手開到溪州的時候,吳音寧就跑到怪手前面坐了下來,阻擋工程繼續進行。其他農民見狀,也都陸續坐下來聲援,吳音寧及農民們,在原地紮營抗議了將近一百天。後來國科會主委承諾轉型,讓事件告一段落。在這過程中,溪州鄉親與資本利維坦短兵相接,也間接撼動了過去盤根錯節的利益結構。

運動過程引起了社會關注,司法介入後,彰化農田水利會被彰化檢調搜索,查出有多項違法事件;綁標水利會工程的溪州鄉民代表會主席一審被判決有罪;中科管理局長楊文科過不久因另案,遭監察院彈劾下台;承包引水工程的偉盟公司因違法炒股被起訴;而支持整件工程的地方立委,也在2016年落選下台。

運動雖然暫時告捷,吳音寧認為,農村有自己的價值、農業也是有價值的產業,為什麼永遠都要當國家發展的犧牲品?都要當都市想像的附屬地景?

但農民不能永遠只是抗爭,農村需要的是新的發展想像與路徑。吳音寧與一批關心農村的青年,開始反省運動是否有新的可能。如同古典馬克思所述,無產階級需要掌握自己的生產工具,才能對抗剝削的既得利益階級。台灣農民看似掌握土地及生產機械,但收穫之後的產銷後端,都是由另一批有力者掌握(例如農會、行口及果菜市場等等),而這些有力者的利基,往往和農民是有衝突的。如果農民不能參與並介入後端產銷的體系,那麼他們永遠都是被剝削的勞動者,農村資本永遠無法進行積累。

所以要解決農村的困境,就是主動邀請農民來參與完整的產銷體系。吳音寧鼓勵鄰居謝寶元先生,組織了溪州尚水公司。溪州尚水的組織方式比較類似合作社,先邀請溪州鄉內,跨越老、中、青三代的農民入股,聘請有產銷經驗的年輕人來管理社內事務,但重大方向由全體農民成員(股東)一起決定。公司會用優於市場價格,以面積為單位跟農民收購稻米,並鼓勵農民種植不用農藥及化肥的友善作物,若農民有意見,也可以下一季選擇加入或退出。而公司的利潤,也會合理回饋到地方事務及未來營運當中。

合作社不僅可以讓農民自行掌握後端的生產工具,還能兼有地方創生的功能。台灣有許多關心農村發展的青年,因為缺乏地方脈絡,沒有土地、沒有背景,難以進入到農村介入生產。但合作社可以集資聘用有想法的青年,進入農村與農民對話,幫助農民處理產銷問題,不但增加地方就業機會,也能協助地方,達到兼有一、二、三及產業的六級產業化。

另一方面,吳音寧因為公務員身份不能直接介入公司營運,她於是與公所農業課課長合作,推動「溪州產地認證標章」,讓公所去經濟部申請註冊商標,。以公部門的中介角色,給予溪州所有檢驗過後的農產品「產地認證」的貼紙(不限作物、不限農友身份,只看產地及農法)。這政策近似產銷履歷的概念,但更能賦予農民及農產有「文化風土」的身份,溪州不僅要推動產地認證,更要將這塊濁水溪大地的特色宣傳出去。農村不是只是生產空間,還有社群文化的諸多意義。

後話

2007年,吳音寧將《江湖在哪裡》付梓,決定離開書桌,直入江湖。十年來她在中披荊斬棘,踽踽慢行,吳音寧及青年伙伴們,在歷經各種抗爭之後,希望能回頭改革最基本的產銷問題。終於摸索出一條找回農村主體性的路途。

吳音寧的想法與行動,或許必須經過長期的檢驗與修正,才能證明其可行性。2017年,吳音寧或許因為心焦,想要投入更大型的產銷改革工程,答應了農委會的請託,擔任北農總經理一職。過去在農村號稱「女俠」的她,面臨了更大規模的派系鬥爭風暴,必須拿出過去在基層苦練的真正功夫才能接招。

總而言之,改革的反作用力或許出乎她自身預料,因此2018年上半年,吳總經理被媒體貼上各種負面標籤。但吳音寧的農運之路,似乎不應用白兔或野兔等口水之爭來帶過,只報導她不擅言詞交鋒的一面,或者過去溫情故事,都不能當作公共討論的基礎。吳音寧長期以來的思索及行動,農村未來發展的方向,或許是關心台灣農業議題的有志之士,可以一起來關心討論的。

註1:吳音寧對楊儒門的草莽性格特別有興趣。她心中的革命英雄,不是像切・格瓦拉那樣的光明形象,而是反對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查巴達游擊隊領袖「馬訶士」(Marcos),包括馬訶士在內,游擊隊在媒體面前都是蒙面的,於每個人都可能是馬訶士,也可能每個人都是守衛家鄉的農民戰士。後來吳音寧在參與台灣農村陣線的時候,也不斷在組織內強調這一點:每位參與者都應是蒙面者,是平行的關係。

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博士生,曾參加台灣農村陣線活動,現於彰化縣溪州鄉公所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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