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膠囊到郭宏法─藝術圈的孤獨者

張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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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宏法是藝術圈的孤獨者。

他剛出社會時,用筆名「紅膠囊」成立工作室,接插畫,畫漫畫,出圖文書,做設計,並且電視劇《薔薇之戀》中有個漫畫家角色找他演出,他便接連演了兩部偶像劇。「紅膠囊」這個名字在2000年前後一度非常響亮,經常接受訪問,有很多粉絲。但當後來,他開始要畫他更想畫的,從藝術圈的觀點看,「插畫家」這個經歷反而是負分。

有藝術史學者來看展覽,指出了郭宏法對傳統宗教壁畫「瀝粉貼金」技法的轉用,用得驚人地細緻,但又是全然當代的語言。圖片來源:張惠菁提供

如果一定要給一個標籤,時至今日可以看得很清楚,郭宏法還是一個「藝術家」。早年的插畫家身份,也是這位藝術家經歷的一部分。他剛出社會時,經濟條件不甚充裕,投稿漫畫和插畫到報紙被採用,由此起步。有一次郭宏法談起當年的圖文書時説:如果有充裕的時間,他不會選擇那樣呈現畫面。換句話說,插畫、圖文,也仍是他非常本能地從自己出發的創作,但是有時間限制,有編輯台需要,作品便被這些條件切片取樣而出。實際上他對畫面的主見,不能長遠適應交稿的時間和版式等等,只能任之往外生長,長到沒有既定範式與規則的地方。所以説,是「藝術家」。只不過,這段從「別人眼中的插畫家」,到被認同為「藝術家」之路,走得不是那麼輕易。

郭宏法是藝術圈的孤獨者。這孤獨是幾個層次:他身上的標籤,並不完全符合他自己。他在別人眼裡屬於另一個領域。他受讀者歡迎的作品,當然也是真誠的,但不是「完成」的。他需要的完成只有自己知道。藝術家只能自己去對自己的「完成」負責。所以是藝術家。

我決定自己替郭宏法辦一個畫展時,我想的是:他應該「被更完整地看見」。觀眾應該直接面對他的作品,而不是面對身份、標籤、刻板印象。但隨著我真的動手開始做,並寫看他作品的畫記,「何謂完整」的意義才越來越向我揭露,或許仍然在持續揭露之中。

在辦展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到,「完整」去看一位藝術家,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們自己。是為了知道我們其實障蔽了自己什麼。圖片來源:張惠菁提供

「完整看見」,不只是看見他從插畫家到藝術家的轉變,或說,從他的職業到他這個完整的人(藝術家其實不只是一個職業,是以完整的人在創作)。一度我也有些「六年級的自我哀憐」投射,覺得我們這一代,要成為完整的自己是多麼不易啊!他就是一個例子。但旋即我發現,這也必須放下:我不能用這樣的角度,限制對他作品的理解。他的作品是深深出自我們的時代,又超出時代的。藝術就是因為那真實的「超出性」而寶貴,因此不能只在時代限制裡理解郭宏法,郭宏法作品中的「超出性」必須被傳達出來,才是完整。

於是我又再看,再寫。這過程中,有藝術史學者來看展覽,指出了郭宏法對傳統宗教壁畫「瀝粉貼金」技法的轉用,用得驚人地細緻,但又是全然當代的語言。這也引導我再去看他作品中的「瀝粉貼金」,這個在壁畫中經常用在菩薩瓔珞,表現菩薩莊嚴的技法,在「以你成熟的態度」系列中真的是大量大量地運用,用在卡漫人物身上的裝飾,用在隔水的框,在畫面各處。形成一種瑰麗神奇的立體效果,一種當代性的莊嚴。

郭宏法的作品,有三個很重要的特點。第一是「新東方」:融合文化符號,傳統技法,典故題材,成就全然當代的作品。第二是「Super Deep的卡漫風」:不同於村上隆Super Flat的卡漫,郭宏法的卡漫表面很明亮,根基卻很「深」,充滿符號,意指,深刻的反思。第三是「內心攝影」,如他對「以你成熟的態度」系列的自述:「產生在不斷變化轉換在未知里,像是我內心歷史里龍捲風的攝影」,是誠實地由個人生命歷程,在未知,變化,暴風般現實中出的作品,因此是當代的,是台灣的,也是世界的。

無論是他作品中繁複的文化意涵,或單純畫面的美,都是不看到原畫很難理解的。為了讓這些作品「完整」被看見,因此我辦了這個展覽。然而在辦展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到,「完整」去看一位藝術家,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們自己。是為了知道我們其實障蔽了自己什麼。藝術家是這個社會的「他者」,而且是「創造」的他者。因此是我們寶貴的鏡子。

作者是出版過《給冥王星》、《你不相信的事》等散文集的作家。畢業於歷史系。曾在上海和北京居住與工作。2017年底回到台北,目前是個獨立個人,在做點藝術和人文的事。包括和好友組成「街角研究院」推出系列講座,主辦郭宏法的藝術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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