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成不是孤魂野鬼,但轉型正義不用怕通俗化

何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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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全聯福利中心的中元促銷廣告引發爭議,片中一位清秀斯文的男子以台語獨白,娓娓道出對於普渡祭拜的感恩,「能把不認識的人,當作是好兄弟,是很不容易的事」。這部65秒的短片呈現教室場景,時間停格在陳文成遇難的民國七十年(1981)。全聯在所設新設立的臉書和IG專頁帳號Allen Chen中,提到該男子是1950年出生,在1968-1972年就讀台灣大學,等於是用間接的方式暗示這位「好兄弟」就是被黨國情治單位所謀殺的陳文成教授。

全聯中元促銷廣告,片中一位清秀斯文的男子以台語獨白,娓娓道出對於普渡祭拜的感恩,這位「好兄弟」似乎就是被黨國情治單位所謀殺的陳文成教授。圖片來源:全聯福利中心影片截圖

由於全聯常被批評勞動條件惡劣,導致員工過勞致死,違反《勞基法》的案件數也是名列前茅,勞工團體批判血汗雇主的全聯沒有資格「消費陳文成」。或許是這樣的批評聲浪,全聯急忙將這份廣告從網路下架,並且宣稱:「影片中的人物設定並未取材、影射特定的真實人士。全聯是全民的超市,一向不觸碰政治議題,期盼各界不要過度聯想」。

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聲明不只是坐實批評者的指控,也傷害了創作團隊的表達自由。中元普渡本來就是台灣人的習俗,只是從來沒有人是從被祭拜者來反思這項儀式,將冤死的陳文成教授當成故事主角的確充滿靈光的想像,打破窠臼的創意。全聯宣稱不碰政治,卻因為「政治」考慮,而停播廣告,根本就是自打嘴巴。

儘管如此,勇於突破禁忌的廣告點子還是不能背離事理,扭曲真實。在1981年7月,在美國卡內基大學任教的陳文成教授,被警總約談;隔天清晨台大校園發現其遺體,當時黨國媒體帶風向意指他是「畏罪自殺」。這場政治謀殺是1980年林義雄宅血案之後、1984年江南案之前,國民黨情治機構所犯下的嚴重罪行。陳文成在31歲英年早逝,至今仍是一椿未解的懸案。陳文成含冤而逝,但是這不代表他就是無後代祭拜的孤魂野鬼。

在台灣漢人的民間信仰中,神、鬼、祖先有明顯區分。神是在宮廟,鬼是在戶外,而祖先則是家裡的神主牌。人類學家很早就發現這三者的象徵意義之差異,神是要被敬畏的官員,鬼是要被討好安撫的乞丐,而祖先則是家族的長輩。從這個分類來看,陳文成肯定不是中元普渡的好兄弟,因為從他雖然不得善終,但是他的家屬從很早四處奔波,爭取真相與正義。以他為的名的基金會至今已經成立了28年,成為台灣轉型正義運動的先驅。

陳文成教授若天上有知,肯定會認為當今自由而民主的台灣是他努力實現的夢想。如果硬是用台灣漢人的信仰架構來看,我會覺得陳文成比較像是南部普遍風行的王爺。圖片來源: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FB

陳文成教授天上有知,肯定會認為當今自由而民主的台灣是他努力實現的夢想。如果硬是用台灣漢人的信仰架構來看,我會覺得陳文成比較像是南部普遍風行的王爺,無論他們的出身背景、傳說事蹟、死亡原因等差異,四面威風的王爺是信仰社群的共同守護者,呵護子子孫孫的成長。換言之,為了台灣而死的陳文成不可能是七月半的好兄弟,也不會去搶食那些戶外祭拜的貢品。

全聯的廣告原本可以成一個通俗的媒介,讓國人更了解過往的台灣歷史與轉型正義。簡單講,轉型正義即是要處理過往大規模的人權侵犯,以還原歷史真相、補償受害者、懲治元兇的目標。在台灣,轉型正義仍是未完成的事業,我們雖然明訂二二八為國定和平紀念日,補償戒嚴時期不當政治審判受害者,但是至今仍沒有找出並且處罰當時的加害者。一部分原因在於,我們通常將轉型正義視為某種政治性、政黨性的議題,而不是與全體台灣人息息相關。

自從2011年,台大學生發起了置設陳文成事件紀念碑運動,當初的阻力不只是來自於保守的校方,也包括一般的教職員。命案現場鄰近學系的教師反對,其聲稱的理由是「女生怕鬼」。台大教授將陳文成視為惡鬼厲魂,固然反應大學教授的無知,但是更重要地,這也呈現了一般大眾的認識。陳文成命案就是可怕而不幸的事情,最好避而不談。如此一來,也使得陳文成與我們的距離更為遙遠。

廣告就如同其他通俗文化產品一樣,是拉近我們與過往歷史的媒介。關於納粹的歷史暴行,很可能絕大部分人的理解是來自於《辛得勒名單》、《美麗人生》等電影影響。就如同《打不倒的勇者》形塑了一般大眾對於曼德拉的認識。鄰近的南韓近年來推出了《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等賣座鉅片,其內容就是描述軍政府的殘暴與民主之得來不易。有朝一天,台灣人民也得更深刻理解過往的人權侵犯與不義,以面對得來不易的民主生活。就這個目標而言,通俗化的呈現是值得鼓勵的方向,但是前提得是其創作是基於正確的理解。

六年級前段班的中年大叔,目前育有一女一子。從小在繁華的西門町長大,看盡台北西區的沒落與重生,結果當教授的薪水在台北買不起房子。現在是靠研究與教學為生,任職於台大社會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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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