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大英帝國的經驗──喪失美洲,帝國的認同危機與社會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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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大英帝國的經驗》

作者:井野瀨久美惠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時間:2018年8月

第七章帝國的樂趣

大英博物館是神秘的寶庫

不幸木乃伊的詛咒

在大英博物館二樓的第二埃及陳列室中,收藏編號二二五四二的木棺(木乃伊),據推斷是第二十一王朝時代(西元前一〇五〇年左右),服侍阿蒙.拉神(Amun-Ra)的女巫之所有物,在一八九九年成為大英博物館的埃及收藏品之一。之後,這件(只是一塊棺木卻)被稱為「不幸的木乃伊」(Unlucky Mummy)的藏品,因為各式各樣的神祕事件,除了在英國之外,也受到了全世界的矚目。

關於這件棺木所招來的「不幸」,有如下的傳說。在十九世紀初,三個英國人在底比斯購入這件棺木,在運往英國的途中,一個人因為槍枝走火失去了一隻手臂,另一個人下落不明,剩下的一個人因害怕所以把棺木給賣掉了。之後,接手棺木的三個人在不明原因之下死亡,第七名所有者在熟人的建議下立刻放手。接受第八名所有者的委託拍攝照片的攝影師,也在不久之後死亡;而且在顯影之際,還出現了一張苦悶不堪的醜陋面孔,和雕刻在棺蓋上的容顏完全不一樣。據說,大英博物館從第九位因為不明原因而病倒的持有者手上收下棺木之後,每天夜裡都會從陳列室裡傳出女性低聲啜泣的聲音,警衛人員也因此而討厭巡邏 。

對於詛咒束手無策的大英博物館決定將棺木賣給美國的收藏家,於是一九一二年,這只棺木搭乘上了展開處女航的豪華客輪鐵達尼號。然而,船隻卻與冰山相撞,觸礁沉沒,成了導致死者超過一千五百多名的重大悲慘事故。不過,只有木棺的蓋子奇蹟似地被打撈了起來,雖然被送到美國的某家博物館,但是在那裡也因為詛咒揮之不去,結果最後被送回大英博物館。──這就是煞有介事地纏繞著「不幸的木乃伊」的傳說。

實際上,這只木乃伊,在一八九九年被大英博物館收藏以後,根本就沒做出任何壞事,而且跟鐵達尼號的沉沒也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儘管如此,纏繞著「不幸的木乃伊」傳說卻完全沒有斷過。會在長一百六十二公分的木製蓋板上穿鑿附會出「木乃伊的詛咒」的原因,是什麼呢?

大英博物館的誕生

大英博物館,不但是全世界的第一座公共博物館(國家設立),同時也設置了圖書館。位在布魯姆斯貝里(Bloomsbury)的博物館,目前有超過七百萬件的文化遺產;位於南肯辛頓(South Kensington)的分館自然史博物館則收藏了七千萬件左右的標本;座落於聖潘克拉斯(St Pancras)的大英圖書館所收藏的印刷品和手抄本之類的文本,多達一億五千萬冊。果真是「人類智慧的寶庫」。

大英博物館是在一七五三年,接受著名的收藏家漢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的遺囑,依據議會決議通過的特別立法(即是所謂的大英博物館法)而創設的。斯隆是一位出身於愛爾蘭的內科醫生,也是繼牛頓之後擔任皇家學會會長的博物學者。他的收集,開始於他在一六八七年前往西印度群島時。攜帶著在當地收集的動植物標本回國的他,和資產家的未亡人結婚,充分地利用資金逐漸增加收藏。藏品的內容,有大量的書籍、中世紀的手抄本、中國的繪畫、美洲印地安人的民藝品等等,類型相當地廣泛。尤其是當中種類繁多的動植物標本,據傳和斯隆頗有深交的班傑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伏爾泰(Voltaire)、海頓(Haydn)和韓德爾(Handel)等人都曾經賞玩過。

那個被稱為啟蒙運動的時代,是一個對於知識充滿了慾望的時代。所有的物品都成為收藏的對象,將物品分類、命名、依順排列,並且有系統地進行理解的想法,擄獲了知識分子和文化人的心。人種概念──多樣地收集人類,並且加以分類、命名、依序排列的思考方式,也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在一七四二年以八十二歲之齡退休的斯隆,因為擔心龐大的收藏散逸而製作了遺囑,他指定有識之士組成「財產管理人」團體,並指示收藏品的管理方式。斯隆在一七五三年一月死亡後,財產管理人團體便遵照他的遺囑,對於即將被繼承的財產,表明了獨特的執行方針。

一、一旦入手的收藏品,將完全保持原來的狀態,並且永久保存(因此,像本章開頭介紹到的逸聞那樣賣掉藏品是不可能的事)。

二、一般市民得以自由參觀收藏品。

在此前提之下,財產管理人對國王和議會提出請求,望能夠以支付兩萬英鎊給斯隆的繼承人為條件,換取財產管理人和其後繼者們永遠不對收藏品放手。這項請求經過議會的承認,並在一七五三年六月獲得國王的批准後,便任命理事會取代財產管理人。九萬五千英鎊的營運資金由公營彩券供應,博物館自一七五九年一月起也開始對一般民眾開放。不過,一八一〇年以前因為必須要事先申請,所以參觀的人並不太多。一七七〇年代的庫克船長的環球航行以後,關於民族學、自然史方面的事物雖然增加了,但是要讓一般普通的民眾能夠享受這個知性空間的樂趣,除了動植物的標本、古文書和遺跡之類的文物之外,還需要某些別的「什麼」

對埃及開眼

帶來那個「什麼」的,就是發生在歐洲的最後一場對法戰爭。一八〇二年,由隨同拿破崙遠征埃及的法國學術調查團,也就是通稱的「學者軍隊」所發現的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根據投降協定的第十六條(亞歷山卓降書[Capitulation of Alexandria])轉交給英國王室後,當時的國王喬治三世便將羅塞塔石碑連同其他出土文物一起捐贈給大英博物館。之後,英法之間,對於解讀雕刻在羅塞塔石碑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Hieroglyph,聖書體),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大英博物館的埃及收藏也因此大受注目。英國人可說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才開始意識到埃及這個「新的神祕空間」。

不過,當時英國的起步,相較於法國晚了許多。拿破崙下台後,羅浮宮美術館便毫不耽擱地立即製作了專門的陳列室, 用來展示埃及藏品;相對之下,大英博物館在十九世紀前半,卻仍然只設置了專門處理古埃及文物的部門。雖然漢斯.斯隆所留下來的收藏當中早已包含了來自埃及的出土文物,而且在博物館開設三年後,也很快地就有人捐贈了木乃伊。然而,大英博物館真正地注意到神秘埃及的魅力,可以說是要到了一八三五年之後。那年,在一八二六年就任文化遺址部門(古文物部門)的部長的愛德華.霍金斯(Edward Hawkins)的帶領之下,大英博物館於拍賣競標之中購得駐開羅英國總領事亨利.少特爵士(Sir Henry Salt)的大多數埃及藏品。特別是在英國獨佔埃及的一八八二年之後,大英博物館更加速地充實了埃及的收藏。

這段期間,英國人對於埃及並非漠不關心。毋寧說是人們對於埃及的關心和想法,是在大英博物館以外的地方,而且還是以打動了比大英博物館當時的常客還要更低階層的民眾的形式,在英國社會中慢慢地成熟。最後,終於培育出了在大英博物館的陳列室之中爆發的埃及熱潮。那就是十九世紀前半,於倫敦匯聚了大量人氣的珍稀展示館──埃及館(Egyptian Hall),和在該館舉辦的「埃及展」。

埃及館的埃及展

埃及館的正式名稱為倫敦博物館 (London Museum),是利物浦的娛樂業者,同時也是知名的旅行家和博物學者威廉.布洛克(William Bullock),一八一二年在倫敦最繁華的皮卡迪利大街興建完成。建築的立面,鑲嵌上了伊西斯(Isis)、歐西里斯(Osiris)兩位埃及神祉的巨大裸像和人面獅身斯芬克斯(Sphinx)以及古埃及象形文字等等裝飾,令倫敦之子大為驚奇。內部則擁擠的擺滿了布洛克所蒐集的世界各地的珍奇動物、鳥類與魚類的標本和化石、工藝品以及美術品等等。一八一六年,展示了他跟王儲 (日後的喬治四世)購買的拿破崙的愛用馬車,也在喜歡新鮮的倫敦之子中大獲好評。而這個內容龐雜的展示館,在一八二〇年接到了一個大型的計劃案。

提出計劃案的人,是一名叫做喬凡尼.巴提史達.貝爾頌尼(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的男子。他出生於義大利東北部的帕多瓦(Padova),在拿破崙戰爭期間逃離義大利,流亡到英國後,便善用一九八公分的身高和魁梧身材,成為一名在街頭賣藝的「大力士」,走遍歐洲各地。

一八一五年,前往埃及的貝爾頌尼,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很有價值的情報。那就是聽說瑞士人約翰.路易.布克哈特(Jean Louis Burckhardt)不久之前在底比斯發現了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的巨大半身像,但因為無法移動而被放置於原地。他運用(自稱)在羅馬學到的水力學知識,成功地移動了這座巨大的石像。在以收藏埃及文物而聞名的英國總領理事亨利.少特的援助搬運資金之下,一八一八年,半身像順利地抵達了大英博物館。

因為這個契機,總領理事少特便開始委託貝爾頌尼進行埃及的發掘調查。他接二連三地發現沉沒在尼羅河之中的阿布辛貝神殿(Abu Simbel Temples)、位於盧克索(Luxor)的皇家陵園帝王谷(The Valley of the Kings)等等遺跡,並在一八二〇年,帶著發掘出來的大量遺跡當作伴手禮,凱旋地回到英國。而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埃及館更適合作為展示這些成果的場所了。

於一八二一年五月一日,對一般大眾開放的埃及館的埃及展,掀起了驚人的熱潮。據說現場的盛況,絲毫不遜色於一九七二年初次在大英博物館公開、吸引了多達約一百七十萬名入場者的圖坦卡門展(The Tutankhamun Exhibition)。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以六分之一的比例復原的塞提一世(Seti I)陵墓的石膏複製品,和吉薩金字塔群的第二座金字塔的模型,大小是實際規模的一百二十分之一。 而周圍隨意擺放裝飾的法老王和埃及眾神的雕像、記載在莎草紙上的古文書等等的文物,必然也助長了埃及熱潮吧。

不過,這時布洛克的埃及館所展示的,應該是英國人想像的和他們想看見的「埃及」。根據娛樂史專家的說法,參觀過這場埃及展的人們當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埃及的所在地。儘管如此,貝爾頌尼策畫的這場埃及展,還是屬於當時的英國人的「埃及經驗」。而因為這場展覽而沸騰起來的埃及熱潮,也讓廣泛階層的英國人漸漸地更為親近大英博物館這個知性空間。在埃及館的埃及展成功圓滿閉幕的兩年後,大英博物館跟少特和貝爾頌尼,購買了那批展品當中的雕刻類文物。

展示木乃伊

被認為是由十二世紀的阿拉伯內科醫生開始當作藥物使用的木乃伊粉末,在中世紀歐洲各地的藥鋪都有販售。根據大英博物館的策展人的調查,伊莉莎白一世時代的學者和大法官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也是曾經對木乃伊的藥效提出保證的一人。不過,真相似乎是因為服用了碾碎的木乃伊粉末後,會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到了幾乎忘記原本的疾病的地步。相反地,當時統治埃及的鄂圖曼土耳其的蘇丹,卻對木乃伊藥粉的效用感到懷疑,在十七世紀末,發布了禁止木乃伊交易的通告。正是這項通告,讓買賣木乃伊的熱潮逐漸冷卻的十八世紀初期,孕生出了「木乃伊的詛咒」之說,同時也讓木乃伊因為本身的文物價值而開始逐漸地被「商品化」。

一八五一年,受到在倫敦舉辦的世界第一場萬國博覽會的刺激,同年,大英博物館的入館人數突破了一百萬人。隔年,羅伯特.史默克爵士(Sir Robert Smirke)設計的博物館本館完成,也為持續增加的埃及藏品提供了充分的收納空間。之後,一八八〇年代,開始在納入英國統治之下的埃及正式展開發掘調查;與此同時,木乃伊和木棺、雕像和莎草紙等等出土文物,也開始陸陸續續地被運入博物館。當時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對於將這些文物分類後放入櫃中展示這個形式本身,展現出了強烈地堅持。而這也可以說是證明了,為數龐大的收藏品,並不是被當作古美術,而是被當作考古學、民族學和人類學的研究對象,讓人們開始意識到其中所蘊藏的學問價值。大英博物館 傲視全世界的埃及收藏就這麼誕生了。其中的大功臣沃利斯.巴奇爵士(Sir E.A. Wallis Budge),也是在木乃伊的身上發現學問的價值的維多利亞時代人之一。

一八八三年,二十六歲的巴奇成為大英博物館的一名助手,並於一八九四年就任了在兩年前變更名稱的埃及.亞述文物部門(Egyptian and Assyrian Antiquities)的部長,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到一九二四年為止。他自一八八六年第一次進入埃及以來,光是正式公開拜訪埃及就有十六次。他每次拜訪埃及時,就會購入包括木乃伊在內的大量藏品,持續地送往博物館。他是一位優秀的埃及學者,同時也居於大英博物館的部長職責,所以撰寫了許多以一般讀者為取向的解說書籍,在提升英國人對於埃及的知識和興趣方面所樹立的功績,獲得極高的評價。他在退休後所撰寫的著作《木乃伊》(The Mummy: A Handbook of Egyptian Funerary Archaeology,1925),銷售情況極佳。

另一方面,指責巴奇是「掠奪者」、「褻瀆者」的非難之聲也相繼不斷。不過,面對此類的批判,他的回答始終是相同的。「大英博物館對於木乃伊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會公開這麼說,或許是因為有「大英博物館理應是由專家所組成的研究機構」的這句話背書之故,這是在博物館設立之初立定的兩項基本方針上,後來又追加的第三項方針。基於這份確信,在沃利斯.巴奇擔任埃及.亞述文物部門部長的三十年間,大英博物館的埃及收藏,增加了約莫三倍,達到六萬多件。現在,收藏在此的八十尊左右的木乃伊,大半都是在這個時期由巴奇所購入的。

收藏了神祕埃及的大英博物館,傳授給英國人的經驗,就是帝國是一個知性的娛樂空間。

作者為甲南大學教授,專長為英國近代史、大英帝國史。曾任日本性別史學會理事、編輯委員、日本學術會議第一部會史學委員會所屬會員。二〇〇四年以著作《殖民地經驗的去向》獲得東京女子大學女性學研究所第十九回「女性史・青山なを賞」。二〇〇五以著作《殖民地經驗的去向:Alice Green的沙龍和世紀轉換期的大英帝國》(人文書院,2004)取得京都大學文學博士。另著有《女人們的大英帝國》(講談社,1998)、《被稱為Hooligan的少年們──小孩子們的大英帝國》(中央公論,1999)、《謁見黑人、白人之王──繪畫中的大英帝國》(山川,2002);與北川勝彥共編著《非洲與帝國──朝向殖民主義研究的新思考》(晃洋書房,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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