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課綱的修訂與意見的自由市場

李弘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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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著作只能提供參考,而不能提供客觀的真理

有關課綱的爭執,最近又甚囂塵上,變成大家關心的課題。我對於所謂的高中歷史課綱本來沒有關心,主要是因爲我一生教授大學世界史從來沒有遇上嚴肅的課程内容問題,頂多只是在決定教科書時,校内同仁會有不同的意見,討論個半把一個小時,事情就過了,幾乎不會有大爭議。但是臺灣的情形非常不同:一,臺灣學者和家長都一致認爲要有一個客觀標準的課綱,而政府有責任頒佈這個課綱;二,美國學者的歷史觀是開放進步的,目的在提供參考,但是台灣的歷史觀是要提供社會可以遵循的安心立命的標準。後者企圖心甚宏闊,自然很容易造成紛爭。

我認爲臺灣對歷史教學的態度有很多必須反省,學習進步國家的做法是最爲保險而便捷的途徑。

讓我先從我個人對於臺灣歷史教學應循之路做一個簡明的交代。這個應該從我所瞭解的歷史本質談起。一般人認爲歷史背後一定有真相,而一旦有了真相,我們也就知道什麽是規範一己生命以及經營天下的一切法則和道理。這樣的想法當然沒有錯,但是在人類有文字記載的三、四千年當中,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這個真理。歷來想要「破解」歷史本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近代西方更是遠比東方(特別是中國)多很多。但是今天,一般學者都承認我們還沒有找到它,雖然大家不否定歷史背後還是有真理,但是也承認說我們還得繼續努力。現在流行的「後現代主義」史觀,它的大旨就是歷史有各樣不同的解釋和瞭解,因此太多「真相」都不能看得清楚,無法正確地描述。

進一步說,一個國家應該如何確立這個國家國民的歷史觀,這也經常有各樣的紛爭。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民主國家自然會採用民主的方式,接受寬容的態度,承認多元的不同解釋,在「意見的自由市場」(free market of opinions)競爭,最後能取得最多人接受的觀點就會被寫入教科書,為大多數人所接受。顯然的,這個被廣泛接受的觀點未必就是最後的真理,而且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必須修訂或推翻。但是它卻是當前的「最大公約數」。民主國家的教育就遵循這樣的史觀來教育他們的主人翁。

有人一定會覺得這樣的歷史著作,只是反映多數人喜歡的觀點,卻不是永恆可靠的真相,我們爲何需要學習它呢?我認爲人們會有這個問題就是因爲我們希望史家所提供的知識或解釋是「永恆」可靠的真理。但是如上所說,在不斷變化的宇宙裡,我們還沒有找到它,因此我們必須把這樣的想法暫時抛開,滿足於追尋這一刻人類生存的意義和解答。在思索歷史時,人們應該記得人類是通過歷史研究和著作來定義他們所追求的價值和理想的。歷史研究和作品提供我們基本資料來規劃及實踐它們。

現在擧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説明:我們今天大概接受的一個重要的歷史事實就是女性在人類歷史上有很多重要的貢獻。過去寫歷史的人,往往忽略這個事實,但是現在不同了。於是近幾十年來許多史學著作就出現修正這樣缺失的現象,反映我們今天所關心的課題。去年我曾經在《臺大校友雙月刊》兩度對這樣的歷史觀做比較詳細的討論(108110期)。

不斷地修訂歷史著作,希望它能反映時代的自我認同,這就是歷史研究和解釋的王道。沒有人能獨霸人們的共同記憶,更不能獨霸歷史。

美國的歷史課綱及其效力:政府不干涉課綱

美國歷史課綱最大的特色莫非是多元的民主態度,國家完全不加以干涉。我常常喜歡談「學統」,這就是一個獨立於政統和道統的學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上面所說的史觀應該讓我們感受到現代社會多元以及相互寬容的特質。利用這樣的態度來閲讀歷史,而遇到彼此的見解相異時,就一方面接受「意見的自由市場」的仲裁,另一方面反思自我的看法,繼續努力修訂。

美國有沒有課綱?答案是有。但是重要的是:在美國最流行的歷史課綱並不是教育部頒佈的,而是有一家私人考試公司所出版。這家私人公司大概臺灣所有的大學生都知道。它就是大學理事會(College Board),以舉辦SAT,GRE 等考試而有名。它創立於1899年,總部在普林斯頓。絕大部分的大學及文理學院都依賴它所舉辦的考試作爲錄取學生的參考。大學理事會舉辦的考試有標準的課綱,許多人依照這份課綱來編寫教科書,高中學生參加考試就一定修習這樣編成的教科書。

然而,有些學校是不採用大學理事會的考試成績的。因此它所編印流通的課綱對這些學校就沒有什麽意義。當然,大學理事會能有今天的地位(我們在臺灣總認爲它就是美國政府的機構,其實不然),那就是它能反映學術發展的潮流,吸收主流學校的意見,取得他們的信任。以現在的情形來説,大學理事會編撰的課綱立場十分「自由派」(liberal),傾向於支持普世性的價值和左派的社會思想;它也提倡多元主義,避免過分強調以國家為中心的憲法發展及戰爭史。這些史觀是歷代學者們不斷探索,不斷思考,所得來的結論。

當然,沒有人會以爲這些就是歷史的真相或永恆不變的真理。事實上就有許多人對目前流通的課綱(2014出版)非常不滿──有興趣知道反對聲浪的人可以參看2015年6月11日的《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當然,也有許多學校不採用大學理事會所出版的課綱。

這就是一個民主多元的國家處理中學歷史課綱的現況。它最大的特色莫非是多元的民主態度。國家完全不加以干涉。我常常喜歡談「學統」,這就是一個獨立於政統和道統的學統。從元代的吳澄系統討論「學統」開始,不覺已經近八百年,我們到今天還無法讓學術獨立於政治之外。比對只有不到三百年歷史的美國,實在令人汗顔。

我這幾年每次談到課綱的時候,就提出政府不要干涉編撰課綱。我的立論基礎就是美國的經驗。當然,絕大部分臺灣的人不贊成這樣的説法。我想這是因爲我們無法接受說現下我們沒有絕對客觀,人人都應該接受的真相和真理。這個史觀對台灣人非常陌生。再加上台灣人對國家認同有高度的不穩定性,因此就是上面所觸及的歷史學的不斷改變的本質,美國的行之有年的不干預制度,以及民主社會的寬容價值都沒有辦法滿消弭各方面的固執的歧異立場。

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們一定要朝向獨立「學統」的建構這個方向努力。

臺灣高中學生應該學什麽歷史?

理想地說,不管是臺灣史、中國史、東亞史,或是世界史,它們都必須反映今天我們在臺灣對自己的認同,以及對普世價值的憧憬。顯然地,我一提到「認同」,問題就來了。臺灣今天的認同有了非常大的紛爭,「兩造」完全沒有對話的空間。這就產生臺灣史與中國史之間的比重爭論。

我這裡先就「意見的自由市場」這個觀念來處理這個問題。我知道臺灣還不是一個完美的民主社會,但是至少我們現在大多能接受「意見市場」的説法。如果如此,我就想提出這麽一個意見:臺灣應該提出臺灣所瞭解的中國歷史。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台灣的中國經驗有它的特點,這個特點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中已經使台灣人所瞭解的中國史與中國人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不同一定要在臺灣人所學的中國歷史反映出來:唐宋以降面向大海的現代性格(寧波的地位應該更爲提高,而相對於寧波,泉州的歷史更應該得到加權;東海做為東北亞文化的「内海」,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等),民間宗教的特色(例如媽祖信仰的興起,它在以江浙為中心的歷史寫作裡一直未受到重視;又例如應該重視中國文化中民間宗教的傳統),華南農村社會及其宗族組織的特色(例如農業技術及形態與北方,甚至於江南,都有重要的不同)等等。

在教授中國歷史時,這樣的「站在臺灣立場」的中國歷史是考慮課綱時要時時記住的。事實上,如果中國是一個開放的民主社會,他們就應該像現代民主國家一樣,開放讓各學校、各地方都能從他們最有意義(有利基)的角度及觀點來共同發展中國歷史解釋的最大公約數。我這裡提議臺灣歷史界做的,不過是幫忙推動中國開拓開放的歷史觀的斥候工作而已。

近代中國歷史學者強調的是儒家價值和經典的傳承、富強的尚武理想、文化的淵遠流長、國族主義,以及中國文明的獨特性等等。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當然,我知道歷史教的除了是「發生的事」之外,所有的國家都還要灌輸這個國家所懷抱的規範性的知識。近代中國歷史學者強調的是儒家價值和經典的傳承(這個不用舉例大家都知道),富強的尚武理想(勿忘在莒,滿江紅、正氣歌,「正統=正史」,和唐宗漢武等等),文化的淵遠流長(我不禁想到許倬雲的《萬古江河》,以及徐復觀的「國族無窮願無極,江山遼闊立多時」如何把梁啟超原來普世的氣派改寫成中國歷史的悠久偉大的獨特性),國族主義(請比較上面提到的2014年美國課綱)以及中國文明的獨特性(我對錢穆的《國史大綱》最大的詬病)等等。這些價值通貫在很多的教科書裡。台灣的史家們應該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改造中國歷史視野的胸襟和勇氣。從前,朱熹反省中國歷史的變革,說出「豈非天旋地轉,江南反為天下重鎮?」八百年之後,現在豈非是進一步說「臺海反成天下重鎮」的時候?

其次,我認爲中國歷史是不是放在東亞歷史裡來教的這個問題,我個人便認爲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安排。如果要知道宋元以來中國黃海、東海的海上交流如何影響了日本及韓國文化的發展,那麽我們能不適度地提到中國文化嗎?許多人斤斤計較於各國史的授課時間的分配,而不能重視文化與文化間的内在的相關性(innerer Zusammenhang)。臺灣歷史如果不能凸顯出這種海上文化交流的經驗,那麽我們對臺灣歷史便無法瞭解得貼切,更遑論貼心。計較時間分配的人不如去算究竟「中國」這兩個字一共出現過多少次,那説不定還更踏實些。換句話說,中國史學家過去太過重視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和大陸性,忽視中外文化的交相影響及互為餵哺。如何把臺灣的海洋經驗和對未來世界的憧憬放在這個海陸交錯,相互依偎的歷史中彰顯出來,這才是在今天的臺灣詮釋及教授歷史的第一要義。

近三十多年來,歐美歷史學者開始重視世界史的研究。世界之為義,不外於建立各文明間相互影響的實況,並互為表彰。這裡不想浪費篇幅來談最近世界史史學的發展,不過我很希望今天在臺灣的這麽多的歷史學者們,大家一定要重視處於東海與南海之交的臺灣,她曾經在世界史上面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台灣人所看到的世界當然是一個波浪洶湧,無遠弗屆的海洋文明。中國歷史對它的意義就必須是建立在這樣的視野和遠景上面。

所以,如果要問我,這些不同地域歷史的分配應該如何,那麽我會說:臺灣、中國、日本及世界可以各佔25%,用一個學期來教。另外,臺灣史和東亞史又應該獨立用一個學期來教。後者特別加重來教,乃是因爲要處理内部歷史的發展。不過,這一段話只是我個人的私見,我本來就不是「算豆子的人」(bean counter),怎麽也看不出分配時間的爭執有什麽意義。

不是結論的結論

我很希望今天在臺灣的這麽多的歷史學者們,大家一定要重視處於東海與南海之交的臺灣,她曾經在世界史上面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台灣人所看到的世界當然是一個波浪洶湧,無遠弗屆的海洋文明。圖片來源:Pixabay

歷史知識非常缺乏安定性及穩定性。歷史學者更不能自傲到以爲他們擁有永恆的答案,更不用說已經知道歷史的真相和真理。因此,在一個民主國家,歷史著作必須放在「意見的自由市場」來接受民衆的公評。能夠受到最歡迎的書一定會準確反映當代人對自己的認同和價值。研究歷史不外就是通過對它的不斷重新解釋,來使得人們能從中瞭解自己,以及他如何在歷史裡面實踐出來自己堅信的價值。當然人們的認同和理想不斷地會因爲文明和社會改變而改變,那麽人們就會不斷地要求史家要一再重新寫歷史。

相同的,歷史的課綱是會常常改變的,爲了保護史家的獨立判斷,歷史寫作及教學一定不要受政府外來的支配或控制。政府必須讓歷史學者有自由寫作的空間。教科書更是如此。

台灣的民主雖然還不夠完美,但是民主卻是大家共同認可的價值。因此,臺灣應該學習美國,避免繼續讓政府操控課綱的修訂。學校可以自由採用喜歡的教科書。大學可以自由選擇入學考試所參考的教本。

我認爲台灣人在此刻學習世界史、東亞史、中國史,以及台灣史,一定不要斤斤計較授課時間的分配,也不必為教學時數的多寡而無畏爭論。應該重視的是如何靈活運用臺灣的觀點,以及善於詮釋東亞各文明與世界整體文明之間的互動和交互關係。從這樣的視野我們就能放心對近一個世紀中中國史學著作的特色做出更有深度的反思和修訂。這樣的努力是當前臺灣歷史學者們應該負起的責任,畢竟現在臺灣的歷史學家主要都是研究中國歷史的。他們如果能幫助匡正中國歷史界的許多保守因循的舊觀點,那麽臺灣史觀的特色和價值也就更能得到彰顯,有效參與中國史學的對話。東亞海洋作爲一個「地中海海域」的歷史現實也就會因而形成。

作者為紐約市立大學歷史學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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