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奧運之路(下)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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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70年後,國府在外交上持續的挫敗,台灣人對國家象徵的符碼逐漸麻痺,民主化後的認同問題基本上仍停留在政治的場域,對以怪名、怪旗、怪歌參加奧運的現實並無強烈感覺。加上楊傳廣與紀政之後台灣在奧運場上沒有閃耀的巨星,奧運並沒有凝聚足夠的國族情緒回頭檢視我國選手在奧運場上的無國狀態。直到2004雅典奧運,跆拳道選手陳詩欣為台灣拿下史上第一面金牌,大會升起不代表國家的奧會旗,陳詩欣的淚水滾滾而下,畫面傳回台灣,千萬台灣人同樣淚濕衣襟。

運動場上複雜的國族情緒隨著陳詩欣這面金牌蔓延開來,千萬國人的淚水當然不只是喜極而泣的反應,這是多年來我國在國際場合去國家化所累積的委屈。奧運正名的想法首度出現,但迥異於戒嚴時期的中國正統之爭,事實上完全相反,而是希望以名實相符的台灣代表台灣。當時的陳水扁總統也允諾推動,但不了了之。之後三屆奧運雖然都有奪金的戰績,同樣升起頗為屈辱的中華台北奧會旗,但國人再度陷入麻痺。國民黨取回政權後就更無意願強調「中華台北」的不當,甚至還主張正因有「中華台北」這張門票才能參賽奪金,以此反駁正名的必要。

奧運正名的運動要等到政黨再度輪替,加上下屆主辦國日本與台灣友善的政治氣氛,才又再度成為廣被討論的議題,但仍不被認為是民進黨再度執政後急迫的改革議題。《公投法》修正後首度讓民間找到動員的目標,在多個公民團體的支持下,今年一月順利通過發動公投的第一階段連署。公投的主文是:「你是否同意,以『台灣』(Taiwan)為全名申請參加所有國際運動賽事及2020年東京奧運?」絕大多數台灣人民不會反對這樣的問題,但對政府無約束力的公投並無太大的意義,執政黨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下,也不予支持。至七月中,半年的時間連署人數仍不達10萬人,各界普遍不看好能在九月前達到28萬的成案門檻,頗令人沮喪。

然而七月下旬出現重大轉變,7月24日由中國主導的東亞奧林匹克委員會在北京宣布取消原本預定在2019年於台中舉行的東亞青年運動會,理由竟是台灣民間的正名運動挑戰所謂的「奧會模式」。除了國民黨仍吃裡扒外譴責執政黨不制止正名運動外,輿情譁然,引發中國打壓台灣的新仇舊恨,加上之後85度C事件、薩爾瓦多斷交,連署人數直線上升,不但越過28萬門檻,還迅速到達34萬安全門檻,至八月下旬已達40萬人。最後8月27日柯文哲又爆衝演出,不但拒簽東奧公投,還汙衊活動是用暴力叫囂方式強迫別人連署,一副中國台北特首的嘴臉。看不下去的台灣人再注入10萬人連署,最後9月3日交出52萬人的連署書。成績相當漂亮,但就算之後在年底大選中公投通過,政府面對此結果將何去何從?IOC(國際奧委會)的態度是否篤定反對?恐怕尚言之過早。

過去國府對我國奧運名稱問題一向將之等同於國府在聯合國的挫敗,說法不外是國際組織懾於中國的威脅,不留餘地將我排除。在高度以國家主權為單位的聯合國或許如此,但以奧林匹克精神創立的IOC則未必如此。在弱肉強食的邏輯下,今天的中國對台灣打壓並不令人意外,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蔣家政權自斷生路的統治邏輯。從1949年國民政府撤離中國寄居台灣至1981年洛桑協議簽署前,台灣的運動員以台灣之名參與奧運的機會不但一直都存在,事實上也是歷任IOC主席與各國鼓勵台灣當局接受的方案。IOC面對政治議題或許時常左支右絀,但奧林匹克精神最高的目標是無國界的運動精神,而這個精神自IOC創立以來,最大的破壞者不是舉辦柏林奧運的納粹德國,而是共產中國與國民政府裡的中國人。

說來諷刺,比蔣經國更頑固的蔣介石卻在60年代允許以「福爾摩沙」或「台灣」之名參與奧運。或許可以換個角度思考,楊傳廣與紀政這兩位帶有原民血統的優異運動家,讓國民政府捨不得放棄利用奧運成績宣傳的機會,於是亞洲鐵人與飛躍的羚羊得以在奧運場上發光發熱。以此來看,說楊傳廣與紀政是唯二能夠動搖蔣介石暫時放下中國的人並不為過。可惜進入70年代後情勢開始逆轉,成功進入聯合國的中國正以乒乓外交迅速在體育世界崛起,台灣則在楊傳廣與紀政之後失去體育巨星,只能靠小朋友的三級棒球聊以慰藉。即便如此,70年代IOC仍留給台灣許多正名的機會,只是兩蔣不但視台灣為瓦,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已故體育界耆老,前中華奧會秘書長湯銘新晚年在《解析「奧會模式」與政治歧視-追記「兩會洛桑協議」之淵源》語重心長的指出「如果我奧會能接受基藍寧主席的建議,暫時委屈接受我曾使用於羅馬、東京、墨西哥三屆奧運之『台灣』代表團團名,爰例參加蒙特婁奧運,其後果可能有不同的結果。」湯銘新早年追隨國府來台,認為以「台灣」為名是委屈,其意識形態不言可喻,但當中華民國代表隊在蒙特婁遭受空前的屈辱,問題豈是在「我奧會」?他不願講明的是1976年剛登基的蔣經國,豈容在國際上以台灣取代中華民國?

基藍寧(右)於1972年成為奧會主席,一方面他無法忽視重新走入國際的中國,一方面又想保護台灣運動員的權益。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基藍寧(Lord Killanin)於1972年接替布倫戴奇(Avery Brundage)成為奧會主席。美籍的布倫戴奇在任內已為台灣的名稱問題傷了二十年腦筋,他的麻煩倒不是中國施壓,而是蔣家堅持要代表中國的怪異幻想。而接任的基藍寧面臨比布倫戴奇時代更多的挑戰,一方面他無法忽視重新走入國際的中國,一方面又想保護台灣運動員的權益。更不幸的是他上任後立刻遇到慕尼黑奧運的屠殺慘劇,11名以色列選手及教練遭巴游恐怖分子殺害。雖然責任不在他,卻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如此震撼教育,也令他對政治進入運動場深惡痛絕。1975年中國再度申請入會,雖然美蘇兩強因政治因素反對中國入會,但中國入會本是大勢所趨,偏偏中國要求將中華民國除籍,IOC拒絕這項要求,會籍問題懸而未決。

然而國府顯然誤判情勢的發展,加上1972年如願以中華民國參賽,以為名稱問題已得到解決,但接下來1976年的蒙特婁奧運,國府代表隊遭遇空前的屈辱。這次是加拿大總理杜魯道(Pierre Trudeau)主動發難,就在蒙特婁奧運大會開幕的前兩個星期,突然要求台灣的代表隊不得以中華民國之名參加,若得不到承諾,將拒絕發給台灣代表隊簽證。此突來之舉震驚世界,引發接下來兩個星期的激烈辯論,幾乎演變成政治風暴。其實IOC要求台灣來的代表隊不用中華民國之名早有前例,杜魯多也積極找基藍寧協商此事,但IOC對此議題一向猶豫不決,得過且過,如今杜魯多逕自以如此激烈的手段強迫代表隊改名,在奧運史上空前絕後,基藍寧當然大為震怒。

不但IOC強烈譴責,除了中國,全世界也都報以噓聲,連伊莉莎白女皇都召見加拿大外長,表示不妥。與台灣中華民國尚有邦交的美國也大力支持台灣,尋求連任的福特總統與民主黨總統提名人卡特均發表聲明譴責杜魯道。美國奧委會甚至揚言抵制,要與台灣代表隊同進退。下一屆主辦國蘇聯則幸災樂禍,講風涼話說他們不會這樣。IOC下達最後通牒,要求杜魯道收回成命,否則將不承認此次奧運。加拿大的輿論也嚴厲批評杜魯道的做法讓加拿大蒙羞。杜魯道等於是以一個人之力在對抗全世界。在國際一面倒的支持下,國民黨政府再度誤判情勢,升高姿態,揚言在杜魯道禁發簽證前已入境的選手將在開幕式時入場抗議。杜魯道立刻強硬回應,警告只要有台灣代表持ROC出現會場,將立刻逮捕。

在接下來的兩個多禮拜,世界的主要媒體天天大肆報導這件奧運史上最大爭議的進展,輿論幾乎一致譴責杜魯道不讓台灣代表隊以ROC出賽,但諷刺的是,無一新聞的標題以ROC稱呼台灣,而ROC正是這些輿論支持的台灣所要的名字。例如《紐約時報》7月1日首度以標題「Canada Bans Taiwan Team」報導此事,7月3日以「U.S. Threatens to Quit Olympics over Taiwan」報導美國的反制,7月10日以「Threat to Cancel Olympics Made Over Taiwan Dispute」報導IOC以制裁威脅,7月14日以「New Taiwan Plan for Olympic Role Gets U.S. Support」報導美國支持的解決方案。1976年七月關於此事的報導汗牛充棟,但無一標題是以ROC來稱呼台灣,而這是正是杜魯道最後逆轉情勢的唯一關鍵。

杜魯道的做法已引發加拿大的外交危機,憤怒的加拿大國會要求總理杜魯道到國會報到,議員不斷質疑杜魯道的動機,在激烈的辯論後杜魯道以此做結論:

「主席先生,我想對奧委會、這個國會的議員以及全國所有關心此事的人,我最好的答覆是這樣,並不是我們的政策要去限制任何運動員參與奧運。我們歡迎台灣來的運動員,也希望他們能夠參加比賽,我們不歧視任何的性別、種族、國籍。我認為既然一個中國政策在這個國會受到不分黨派的支持,我們所要說的只是,我們不能讓一個不能代表中國的運動員來到加拿大代表中國。」(見 Trudeau, Taiwan, and the 1976 Montreal Olympics, Donald Macintosh, Donna Greenhorn, Michael Hawes. American Review of Canadian Studies, V. 21 (1991) PP. 423-448

杜魯道的強硬態度確實遭到許多非議,但一旦杜魯道高喊國王沒有穿衣服,世界再也無法視而不見。最後在各方的斡旋下,杜魯道政府與IOC達成協議,只要台灣放棄使用ROC,而改以台灣或福爾摩沙之名參加,就可保有現行的國旗與國歌。美國也同意這個辦法,不再抵制蒙特婁奧運。然而與加拿大有邦交的中國強烈反對,主張要完全排除台灣,由中國來代表台灣,但以同樣的邏輯,杜魯道政府拒絕。這個方案其實對台灣相當寬厚,既能反映國際現實,也能照顧台灣島內當權者的政治利益,不去破壞國旗國歌的政治神話,就算以今日國內的政治眼光來看,都是一個絕大多數人能接受的方案。

當全世界因這個妥協而鬆一口氣時,目光立刻集中到台灣身上,靜待台灣的反應。可惜這個各方奔走為台灣找到的出路,不被國府接受,由中華奧會主席沈家銘宣布全隊退出以表達抗議。基藍寧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有國家如此浪擲IOC與全世界對台灣的善意?基藍寧無法想像的是,這種事豈是沈家銘甚至是奧委會或台灣的民意所能決定的?協議內容傳到台灣不到24小時,就被當家不久的蔣經國否決了。根據《紐約時報》7月18日的報導,美國參與協商的國際奧會委員羅斯福(Julian K. Roosevelt)透露,有不願具名的台灣團員表達了願意以台灣名義參加的意願,只是無法說服「家裡的大人」。

1976年蒙特婁奧運爭議,好不容易有個妥協方案時,可惜這個各方奔走為台灣找到的出路,不被國府接受,由中華奧會主席沈家銘宣布全隊退出以表達抗議。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蒙特婁奧運爭議台灣最後的表現讓基藍寧十分失望,但基藍寧還是鍥而不捨,於1978年再度建議中華奧會改為台灣奧會,旗歌不變,但台灣仍然拒絕,之後IOC對台灣的同情迅速消失。不到三年,1979年蒙特婁奧運爭議中力挺中華民國的美國與中國建交,中國入會。同年IOC在名古屋召開執委會議,逕自將在台灣的ROC 奧會改為Chinese Taipei奧會,旗歌另議,須IOC同意。我國拒絕協商直接在洛桑控告IOC。雖然1980年洛桑地院判IOC敗訴,但此舉逼IOC修改奧會憲章解套,事實上是讓台灣喪失更多的談判空間。之後國民政府洋洋得意的1981年洛桑協議,就是根據新憲章將名古屋決議合法化的無協之議,更成了中國謀台的所謂「奧會模式」。這段歷史總被我國奧會歷史的敘述輕描淡寫,卻被國民黨講成是國府努力爭取來的偉大創舉,讓台灣繼續在Chinese Taipei這個刀口上舔血至今。

如今東奧正名仍只是一個純民間的活動,是否真能啟動官方邁出第一步還不得而知,就有人大造緊張,說東奧正名運動會導致台灣運動選手失去運動場。至於那位奉蔣經國為典範的市長,怎不去反省一下1976年這段自己退出替中國得分的烏龍史?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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