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有聽着他們也在唱?──遠觀《悲慘世界》上海公演

吳易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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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看到《悲慘世界》在上海上演的新聞,自然眼睛一亮。但《自由時報》的報導,說觀眾結束後唱起了”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這首歌,然後加個括號:「你敢有聽着咱的歌」。新聞裡也寫了一些中國網友的留言,有點戲謔,又似是諷刺。其實有好多感觸,一言難盡。

深夜看到《悲慘世界》在上海上演的新聞,自然眼睛一亮。香港《大紀元》甚至把上海觀眾的合唱片段,跟佔中片段接了起來,打上「上海憑歌『起義』高唱《悲慘世界》主題曲怒斥中共極權」。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五年前,把歌改成台語版,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後來的各種效應也始料未及。來電答鈴的業者問說要不要合作,說,五五拆帳。我回達說,這不是我的創作,也不應該是營利的。新聞播出後隔天,同事敲門進辦公室,請我一杯熱呼呼的咖啡,開啟了一整天看診的日常。醫院公關忙著應付記者約訪。後來,有位病人來看病,說了一堆如何壓力好大的故事,卻在最後說他是記者,「可不可以等等做個採訪?」那時簡直無法置信,怎有這樣的新聞倫理?

爾後台灣不平不靜。大家都說那是洪仲丘事件的歌。其實那時有太多事情了,大埔強拆、服貿爭議。那些歌詞,其實是許多心情的總和。後來,還有候選人邀請去站台,最後還冒出了版權爭議。我只是個小小樂迷,何德何能承受面對。隔年,太陽花運動爆發,這首歌也成了伴奏,在立法院裡外唱著。有些事情其實隱忍著很難提起,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三二三那天,我在濟南路上,也上臺唱歌鼓舞士氣。可是唱到一半,主持人要求大家手臂勾著手臂,擋住立法院的圍牆門口。再來便是聽到行政院那邊有事情發生,需要有人幫忙。接著一群人在濟南路上編隊前往,我就繼續唱。然後,我沒有留下來。

那天上台北,經過中正一分局,就看到許多的警備車在路邊待命了。裡面有滿滿的警察,帶著盾牌與棍子。回到家裡疲憊睡去,隔天醒來才知,原來那一夜,血濺街頭。我能做的,只是痛哭一場。這個回憶,片片斷斷,想來有點不是那麼真實,許多對台語歌詞的美言,早已溢出了這個難以啟齒的回憶。

大家都說那是洪仲丘事件的歌。其實那時有太多事情了,大埔強拆、服貿爭議。那些歌詞,其實是許多心情的總和。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但當時有一個相當令人感動的,是一位中國朋友的輾轉來信。她提到曾經研究香港人權,發現被殖民的歷史讓它實現了跨越式的發展,民眾玩不起以法律菁英直接以先進理念進行制度的修改,她提到的那些進步價值,包括香港人權法案的通過、同性戀的非形式化、平等機會委員會的建立、隱私與數據保護的規範,這些對部分的香港人來說,似是無法觸及的。於是她說:「看到台灣的歷史,總是特別感慨。從威權到民主的過程,台灣正在經歷,而且變化發生得如此之快。讀一本講民主的教科書,真不如看看台灣的歷史,看台灣怎麼掙扎、突破。」彷彿,台灣的民主經驗,是那麼令人羨慕,足以作為效法的榜樣。

如今看到音樂劇上海公演的新聞,竟然把台語歌名也寫在新聞裡,心裡驚了一下,也一時不知要用什麼心情看待。五年前,那是一個魔幻時刻。對台灣,對自己,都是。記得當時放假回家,家鄉教會的阿伯阿姨都來致意,他們平常不怎麼聽英文歌,但是因為這首台語歌,也認識了這個音樂劇,很是感動。然而事過境遷,往事逐漸遙遠。前陣子,也到倫敦看劇了。出了戲院就兩家人分別為對方拍照,一家是我們,一家是香港人。我想我們各自也有許多感觸吧。

有些人覺得這首歌在中國上演有點諷刺,觀眾在表演後合唱更是。其實,這商業劇在哪裡演出本來就不意外,但其實,我倒認為中國觀眾對《悲慘世界》是有所想像的。稍微找了一下網路的討論,才知原來在上海上演的是法文版,觀眾唱的是大家熟悉的英文版。演出場地上海文化廣場的微博寫著指揮的話:「音樂能表達我們無法言說且不會永遠沈默的一切。」然後,這句話也就再被留言裡複製貼上。

觀眾們一起唱,代表了什麼?新聞如何處理,也有其斧鑿之處。香港《大紀元》甚至把上海觀眾的合唱片段,跟佔中片段接了起來,放上「問誰未發聲」的配樂,打上「上海憑歌『起義』高唱《悲慘世界》主題曲怒斥中共極權」。這些,其實都能理解。

然而如今,隔海遠望家鄉。想想那位中國朋友的來信,再想想台灣。這些年來,台灣真的足以成為民主的樣板嗎?中國朋友提到的,那些保障人權、維護隱私、反歧視的價值,真的在台灣落實了嗎?點開台灣的消息,沙文的、反穿裙的、反同的、反母語教育的,以核養綠的,種種言論,彷彿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一樣。音樂劇裡,革命人士在酒館裡唱的〈紅與黑〉(Red and Black),那句「對的似乎像是錯的,而錯的卻像是對的」(What was right seems wrong, and what was wrong seems right),簡直成了當今台灣社會的註解。

民主得來不易,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可是今日的台灣,那麼輕易地就被假新聞擊潰。看看當年迫害黨外人士的鷹犬如何自以為是正義之士。再看看K黨如何消遣當年的政治受難者。還有還有,當年在台北街頭攻擊民眾的警察,也還沒有找到。也是無言了。「音樂能表達我們無法言說且不會永遠沈默的一切」,說得似是沒錯。但是我們能說,我們沒有沈默;只是現在,能說的人,早已忘記自由是怎麼換來的了。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目前在英國進修。杜倫大學人類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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