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真要海選起來,每個人心目中可能都有一本最喜歡的金庸小說,也都有一個最喜歡或不喜歡的金庸筆下角色。也當真要將人物形象經營到夠立體夠典型,才真正走出通俗小說雅正小說的分類學範疇,空際轉身成了真正的「經典」。
如果當真要海選起來,每個人心目中可能都有一本最喜歡的金庸小說,也都有一個最喜歡或不喜歡的金庸筆下角色。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既名之曰「武俠小說」,至為關鍵大概就是「俠」,按照司馬遷《史記》的定義——「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比起弄文亂法的儒者,俠客似乎還來得耿直些。在先秦時期這些劍客俠士基本上就如古代8+9,目無法紀,慷慨歌市,旁若無人,一旦壯士為知己而死,韓國趙廁楚宮燕市,隨時可以刀頭舐血,十步殺一人。
但俠義精神說到底是什麼?不以多勝少,不恃強凌弱;或路見不平,刀光劍影?這些說起來不過是表面,我自己最喜歡的金庸小說大概是《笑傲江湖》了。每個人都糾結其中的門派恩怨與江湖風波,每一個角色每一段對話,幾乎都是隱喻。
我自己最喜歡的金庸小說大概是《笑傲江湖》了。每個人都糾結其中的門派恩怨與江湖風波,每一個角色每一段對話,幾乎都是隱喻。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在徐克改編的電影版裡,任我行有段著名台詞:「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所以大師兄帶著師弟、風塵僕僕來到了牛背山,這才發現江湖太大也太遠了,說且說不盡,自然退不出。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比起行號業界,據說學術貴圈更喜歡講門閥講派系,逢人得先問學出何門、師承何派。但這些說到底是什麼?金庸小說裡的名門正派大多假掰又噁爛,到哪裡都要先說同氣連枝、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說什麼都要義氣相挺,遇到魔教中人,不由分說便糾眾打殺,開武林大會,選武林盟主,圍攻光明頂,跟著同溫層取暖,隨著掌門師兄獵巫。什麼左冷禪、岳不群、任我行,其實骨子裡一模一樣,每一個都正氣凜然,一開口都大是大非。每個人都在無色覺醒,挺公理,為改革,政治正確,轉型正義。
我經常思索小說裡最核心的寓意——尊榮不凡的名門正派,暗地裡幹的是雞鳴狗盜的齷齪事;看似遭到迫害的魔教教主,說到底也是為了私心蠅營狗苟。派系的大頭們搬弄是非,顛倒黑白,底下小囉嘍一言不合就圍事火拚,殺雞取卵。反正有你沒我,誰是真誰是假又或誰對誰錯,哪有這麼重要?
好似派系鬥爭到最激烈最無餘地的程度,橫豎自己都是被害者,別人都是加害人。大家搶著踩在被害者的位置上培力,每個人都以為正在苦練求敗不得的獨孤九劍,結果一走火入魔就練成了青城四獸,狗熊野豬。
無奈的是無論在小說或現實的江湖裡,就只有那麼一本《葵花寶典》,一本《九陰真經》。最後人人還沒練就神功,卻都已經揮刀自宮了。可是瑞凡,我回不去了——這大概就是金庸小說的魅力吧?太好看,太晦澀,卻又太寫實。而小說裡騰騰轉轉談到最後,其實就是關於「俠」與「義」的辯證。到底「正義」是什麼?當正義背後是更多的利益與算計時,這正義還稱得上正義嗎?
很多讀者都說金庸是一代宗師,也是最後的武俠小說大師。確實,金庸的武俠小說之所以能跨越類型通俗的分界,跨越時間、地域、載體或世代的代際,這可能就是「文學」這個命題的本質。關於人性,關於人生,關於現實世界。因為人性裡的善惡,義利,愛恨與嗔癡,在本質上即充斥著矛盾,所以金庸筆下的這些角色迷人之處就在於他們充滿矛盾。而這些不可解的命題詰問到最後,大概就等同於我們的真實人生了。
作者係1981年生,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六朝文學、文學理論,著有學術論著若干。另從事文藝創作,曾獲臺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並於FHM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udn讀書人」以及「Readmoo閱讀最前線」擔任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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