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伊拉克庫德族公投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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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伊拉克庫德族公投不喜樂

每一個爭取獨立的台灣人,都不可能不對2017年9月伊拉克庫德族的獨立公投致上最高的敬意與支持。這個公投比主張脫離民主英國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更有意義,因為這是一個逆勢而為的冒險動作,希望以人民的意志扭轉世界局勢。筆者自己也興奮地在臉書上留下隨筆:「美國反對,歐盟反對,聯合國反對,四周的鄰國不但反對,還集結軍隊,準備粉碎公投的結果;但庫德族人不為所動……今天是他們用好幾代人的生命與血淚去換來的,他們站出來為戰死的兒子、父兄、姐妹投下這象徵性的一票,證明他們是讓十字軍聞之喪膽的薩拉丁後代。」

然而興奮之餘,過度浪漫化伊拉克庫德族迂迴曲折的建國之路,往往讓我們忽略背後真實的故事。公投的結果有93%支持獨立,但只有72%的投票率,雖不能算低,但仍有近三成的人反對獨立,至少是反對這個公投。自治區境內非克庫德族裔的比例,無法解釋這三成的不同意見。獨立公投一向不是建國的充分條件,以此凝聚建國的民氣無可厚非,但當台派政治人物逼迫政府有為者亦若是的時候,除了台灣內外條件之外,絕不可忽略伊拉克庫德族公投煙幕下的政治與為此付出的代價,以免重蹈覆轍,這才是我們必須吸收的經驗。並不是簡單一句兩地環境不同,就能各取所需或乾脆視而不見的。

然而兩地真的不同嗎?唯一的不同應該只是戰鬥的決心,庫德族男男女女都是Peshmerga戰士,以一敵百,他們的搖籃靠著槍托,在戰火裡長大,沒有一個世代經歷和平,庫德族其實比任何一個追求獨立的民族更有資格舉辦獨立公投。然而他們也有揮之不去的政客與歷史包袱,這些政客在建國路上有他們不可抹滅的貢獻,但也迷失在自己的政治迷宮裡;而歷史的無奈既給他們動亂也給他們機會,在妥協中求生,逐漸築起保護他們卻也限制他們推之不倒的高牆。儘管伊拉克庫德族的歷史脈絡和台灣完全不同,但兩地面臨的困境很容易可以找到對應。且讓我們回顧一下伊拉克庫德族的簡史。

庫德族男男女女都是Peshmerga戰士,以一敵百,他們的搖籃靠著槍托,在戰火裡長大,沒有一個世代經歷和平,庫德族其實比任何一個追求獨立的民族更有資格舉辦獨立公投。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一次大戰戰敗的鄂圖曼帝國被迫簽下《色佛爾條約》(Treaty of Sevres,1920)放棄大部分土地,燃起近代庫德族建國的希望。然而脫胎自鄂圖曼帝國獨立的土耳其戰勝協約國聯軍,迫使協約國廢止《色佛爾條約》,重新簽訂《洛桑條約》(Treaty of Lausanne, 1923)。庫德族則被協約國徹底出賣,約兩千五百萬的族人被切割併入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伊朗,散居在這四個國家遼闊的交界處,其中超過半數在土耳其東南部,不到兩百萬在敘利亞西北部,約四百萬在伊拉克北部,七百萬在伊朗西北。任何一地的庫德族分離運動,除了本國政府打壓,鄰國越界攻擊庫德族反抗軍的軍事行動已是常態。

被瓜分的庫德族在這四個國家內慢慢形成自己的政治生態,其中以土耳其境內的PKK(Kurdish Workers’ Party)最為激進,至今仍被土耳其及西方國家視為恐怖組織;而伊拉克境內的庫德族政府最親西方,也相對享有較大的自治權。即使在海珊政權的時代,庫德族的文化傳統也受到較大的尊重,不像土耳其,竟然出現突厥人與庫德族同屬一民族的怪論,相信台灣人對這種怪論不陌生。然而伊拉克較寬鬆的政治環境,卻也讓庫德族政客有玩弄權術的空間,常常在建國之路上進一步,退兩步。

二戰後被庫德族視為民族英雄的Mustafa Barzani於1946年創立伊拉克KDP (Kurdish Democratic Party),與伊朗KDP有政治血緣的關係,後逐漸分離。Mustafa成為黨魁直至1979年過世,至今仍是自治區KRI(Kurdistan Region of Iraq)內最大政黨。1974年Mustafa拒絕巴格達的自治條件,起兵造反,但被原本允諾援助的伊朗出賣而失敗。1975年流亡美國,1979客死他鄉。Mustafa武裝起義失敗後對伊朗與蘇聯的幻想破滅,修正獨立運動的路線,將庫德族獨立的希望放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上。以今天自治區的成果來看,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路線修正,但也進一步刺激KDP內部同情「阿拉伯復興主義」(Ba’athism)者與左派人士出走,如Jalal Talabani,1975另組更激進的PUK(Patriotic Union Kurdistan),成為第二大黨至今。

被庫德族視為民族英雄的Mustafa Barzani於1946年創立伊拉克KDP (Kurdish Democratic Party),與伊朗KDP有政治血緣的關係,後逐漸分離。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諷刺的是,當年那個誘使伊朗出賣Mustafa的兩伊協議成了日後兩伊戰爭的導火線。1980 至1988年的兩伊戰爭讓伊拉克境內的庫德族陷入最艱苦的年代。為了躲避戰禍與海珊的屠殺,流離失所,超過十萬的庫德族人失去生命,也造成自治區兩大政黨的嚴重歧見。PUK逐漸接受阿拉伯復興主義的思想(海珊是此主義信仰者),逐漸認同伊拉克,主張一致對外抵抗伊朗的波斯擴張主義。KDP則主張繼續對伊拉克作戰,爭取獨立。這兩大黨意識形態的基本分歧自此確定。KDP擁抱庫德族民族主義,向西方爭取同情;PUK則由同情阿拉伯復興主義內化為信仰強大的伊拉克,是庫德族前途的保障。海珊政權之後,協議權力分享,由KDP在自治區主政,而由PUK推派人選擔任伊拉克總統,PUK黨主席Jalal Talabani任伊拉克總統達十年之久(2005-2014)。這樣的安排並非偶然。

第一次波斯灣戰爭之後,在美國的保護與指導下1991年庫德族建立起自治政府(Kurdish Regional Government, KRG),1992舉辦自治區第一次選舉,兩大黨在105席的議會中各得50席。這讓庫德族在自治區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和平與民主,但美國也在此時犯下了戰略錯誤。在美國中情局的主導下,結合國外反海珊勢力,在庫德族自治區組成伊拉克國家議會INC(Iraqi National Congress),利用庫德族大玩兩個伊拉克遊戲。而最大錯誤是為了消弭鄰國的疑慮,刻意壓制庫德族的建國要求,不但要求伊拉克庫德族加入INC,還要求KRG表明維護伊拉克領土完整的承諾。海珊倒台後庫德族參與制定伊拉克憲法,這部2005年頒布實施的伊拉克憲法也同樣框限了庫德斯坦完全獨立的可能,與伊拉克組成邦聯似乎成了伊拉克庫德族追求獨立的天花板。

就像台灣,KRG已被國際視為一個實質獨立的國家,但也如台灣在中華民國體制下動彈不得,沒有法理獨立的出路。不可否認,KRG安全的保障主要來自美國,但美國也是囚禁庫德斯坦建國的典獄長,情況和台灣十分類似。巴格達提供的權利分享成為政治分贓,不斷破壞庫德族政客的團結,加上阿拉伯復興主義的擴散,有效排擠了庫德族民族主義的論述。後海珊時代最大的軍事威脅已不是慢慢學習民主的巴格達,而是來自西北的土耳其與東南的伊朗兩大獨裁強權,一個代表大突厥主義,一個要重建波斯王朝,各自為了鎮嚇內部的分離主義,誓言粉碎任何獨立的庫德斯坦。而美國一邊防堵伊朗,一邊又要誘導土耳其靠向西方,若土伊合體,美國的策略就是美國在東亞對付中國的策略。

自治區雖盛產石油,但地處內陸,輸出受巴格達掌控。國際油價大跌讓原本就脆弱的經濟更加困頓,連軍隊的薪水都發不出去,但2013至2016的伊斯蘭國之亂意外讓庫德族出現轉機。伊斯蘭國在敘利亞的內戰中崛起,迅速蔓延至伊拉克。伊拉克政府軍不堪一擊,庫德族軍隊竟成為抵抗伊斯蘭國的主力。英勇的Peshmerga以有限的配備力抗伊斯蘭國,不但自治區固若金湯,還出兵保衛伊拉克的城市,趁勢奪回許多所謂的「爭議地區」,例如被視為庫德族聖城的石油大城吉爾庫克(Kirkuk)。這些爭議地區多屬庫德族的固有疆域,原本由伊拉克暫時控制,有待進一步解決。面對殘暴的伊斯蘭國,伊拉克軍隊不戰而逃,庫德族則連戰皆捷,讓自治區的版圖大為擴大。庫德族的國際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這些庫德族戰士以鮮血和生命奪回的失土,以美國為首的國際勢力有意解決,永久歸還庫德族,情勢對庫德族一片大好。

其實自KRG成立以來,伊拉克庫德族一直就是美國在中東僅次於以色列最重要的盟友,在推翻海珊政權的戰爭中扮演重要角色,自治區幾無戰事。如果我們認為川普總統接了台灣總統電話,通過《台灣旅行法》,美中貿易戰爭升溫,台美關係就可謂一片大好,有求必應,我們來看看美庫關係。不必旅行法,KRG的總統早就是白宮的座上賓;歐巴馬政府在自治區首府設立大使館,各大城也陸續設立分館;在美國的授意下,巴格達不反對KRG自購軍武。儘管美國一再重申維護伊拉克完整的政策,但也有廣大的政治人物跨黨派支持獨立的庫德斯坦,例如國家安全顧問Bolton 和國務卿 Pompeo,可能成為眾議院議長的Nancy Pelosi,將任外交委員會主席的民主黨資深議員Eliot Engel,都極度支持庫德斯坦建國。

事實上Engel是少數公開支持伊拉克庫德族公投的美國政治人物,Bolton在上任之前也公開支持伊拉克庫德族公投。基於同樣的思維,這些人也非常支持一個獨立的台灣。但美國不會拿一張空白支票給你,一旦違反美國利益,它要你付出的代價迅速而嚴厲。數度強調庫德族為美國重要伙伴的川普總統,曾不顧外界呼籲,對伊拉克出兵吉爾庫克袖手旁觀,做為懲罰。

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不知道克庫德族追求獨立的願望。但公投一向是獨立建國的花絮,不是充分條件,KRG總統Massoud Barzani在大環境往有利庫德族發展的關鍵時刻,節外生枝提出公投並不合理,細究自治區的政治生態,才能一窺全豹。Barzani家族在自治區呼風喚雨,Massoud即為KDP創黨人Mustafa Barzani之子,Mustafa 1979年過世後由Massoud接任黨主席至今。Massoud本身是Peshmerga戰士,帶領族人與海珊作戰,聲望極高,2005出任自治區總統,外甥Nechirvan Barzani則在2012出任總理至今。

美方與伊拉克庫德族關係密切,但並非提供空白支票。圖為美國國防部長Ash Carter(左三)在2016年對抗ISIS期間抵達庫德族自治區首府Irbil與KRG總統Massoud Barzani(右三)會談。圖片來源:美國國防部網站。

Massoud兩任的任期於2015結束,KDP控制的議會將其任期延長兩年。所持理由不無道理,希望在Massoud的領導下取得對伊斯蘭國作戰的最後勝利。然而就在戰事接近尾聲的時候,Massoud於2017年6月以推特宣布將於9月25日舉辦公投震撼彈。自治區的反對黨PUK與各小黨為之嘩然,直指這是赤裸裸的政治計算,以消費人民的建國熱誠來分散對KDP失政無能的抱怨。

美國立刻強烈表達反對之意,之後不斷與Massoud Barzani溝通,軟硬兼施,希望能暫緩公投。9月14日聯合國、英國、美國的代表聯合向Massoud提出替代方案,希望將公投延後兩年,以便巴格達有時間提出和平方案。Massoud拒絕,除非聯合國能提出有強制力讓庫德族獨立的時程,這當然不可能。川普政府透過各種管道希望讓Massoud在不失面子的情況下改變主意,旦各種嘗試均不被接受,令美方不解。

9月22日伊朗軍方向Massoud下最後通牒,警告若執意舉行公投,將「失去一切」。公投後不到一個月,10月15日,伊拉克軍隊兵不血刃收回吉爾庫克,由PUK指揮的部隊不抵抗撤離,成為至今無解的謎題,是否PUK與巴格達引入伊朗勢力讓出吉爾庫克?美國嚴重關切,也成為自治區政客互控叛徒的腳本。

伊拉克庫德族公投後不到一個月,自治區領土損失40%,退回90年代的狀態,Peshmerga戰士一腔熱血,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用血用命去掙來的領土由伊拉克士兵接收。之後Massoud辭去總統職務,但仍為KDP黨主席,他的影響力暫時還不會退去。PUK在Jalal Talabani過世後群龍無首,數度分裂,在公投中的立場更親向伊拉克,令支持者心寒。一年後的自治區選舉人民趨於冷淡,只51%的投票率,創下歷史新低。要求改革較進步的小黨由於人民的低參與度,席次大減,但兩大黨KDP與PUK靠其所控制的產業動員投票,KDP與PUK的席次不減反增,繼續聯合壟斷自治區的政治,改革無望。

世界不仁,建國除了浪漫與勇氣,更是一個精密的國際局勢計算工程,而伊拉克庫德族2017的公投就是一個嚴重的誤算,政客互相指責,情勢不斷惡化,幾乎再度引發自治區的內戰,直到今年十月堅持公投的KDP退讓,由傾巴格達的PUK人選出任伊拉克總統,才暫時止住爭執。交換條件是PUK同意KDP繼續領導自治區,日前KDP宣布提名Massoud的外甥Nechirvan為總統,再由Massoud的兒子Masrour Barzani接任總理,Barzani家族仍不可挑戰,繞了一大圈,回到了2005與伊拉克權利分享的協定。一場公投大戲下來,淚水與笑聲浸透那張追求獨立的選票,投入票箱後,伊拉克庫德族的建國之夢不但沒有實現,似乎又更遠了一點。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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