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與超跑的劇情

許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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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休學協助扛起家中經濟重擔的年輕人,因送貨太累而開車衝撞路邊暫停的四輛超跑,估計車損高達上千萬元,遂引發輿論高度的關注與聲援,除了同情這位「孝子」的遭遇外,也有人倡議應制法規定超跑的交通事故賠償上限,開啟一個亟待討論的社會議題。

「孝子毀法拉利」是進來媒體關注、社會熱議的新聞,有人因此倡議訂定交通事故賠償金額上限。圖片來源:Youtube華視新聞。

且令我們先提出一個設想:若是該肇事的「孝子」撞上的只是普通的車輛,會不會造成這麼大的新聞效應?恐怕不會,就算媒體報導,大概也只是當作一般交通意外處理,尋常閱聽者也可能只匆匆看過,不怎麼當一回事。這則新聞之所以引發熱議,依筆者陋見,主因「孝子」與「超跑」兩個詞彙及其內涵上的對比太強烈,配合目前社會的真實景況,因此顯得極具張力。

為何開車肇事的年輕人會被稱為「孝子」?據媒體披露,因為他父親早逝,為了幫助母親扛家計,所以休學協助送貨。然而,被撞法拉利的車主也自許為孝子,並且強調本身經常接濟弱勢,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努力進取得來,但為何卻被輿論推向與孝子對立的一方?難不成開超跑就不配當孝子?

許多人把這種狀況簡單歸為「仇富心態」所致,但卻未深入去思考這樣的歸因是否正確,或者,即便真的是「仇富」,這種心態又是如何形成的?

老子曾說:「六親不和有孝慈」,充分說明形塑某種刻板印象的相對性──反差愈大,效果愈顯著。送貨年輕人失怙、休學協助家計,這個背景既符合「弱勢」的形象,也足以襯托出其不畏逆境的勵志表徵,具有社會期待的正向意義,自然容易獲得基層社群的普遍認同。相對的,超跑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奢侈品,它象徵的是位臻社群頂端者的財富與地位,不但不易使人聯想到「孝順」,甚至與家境困難的「孝子」形成極強烈的對比,反而更加深化升斗小民對弱勢者的同情。

特別是目今社會貧富差距愈來愈大,對生活在底層的人而言,很容易將物質滿足的渴望轉為對富人的嫉妒或厭惡,這樣的心態導致若干人把對「孝子」的同情轉為對「超跑」的憎恨,於焉產生某些不理性的語言攻擊。

我們樂見大眾對弱勢者的同情,至少它說明台灣仍是個溫暖的社會;但對於超跑擁有者的無差別攻詰,則不免令人心驚。「孝子/超跑」原本不必是兩個完全對立的內涵,但卻緣於某種刻板化的印象被形塑成強烈反差。這種近乎制約的集體反應某種程度而言頗接近於英國思想家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所說的「偶像偏見」(idola),人們受限於自身的識見或情感,或者受到語言與傳統觀念的引導,以致見樹不見林。

說穿了,當媒體在處理這則新聞時,已悄悄將其導入一個強烈反差的公式裡,暗示某種階級性的對立,並且利用人們的慣性偏見激化其張力。這種現象說明社會觀感其實很容被某種情感的對立性所引導,不論其是否為刻意或非刻意。休謨(David Hume,1711-1776)早已提醒世人,理性很容易受到激情的支配;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也暗示同情對理性具有牽制作用。

當然,理性也並非絕對的價值準則,基於良善的激情有時反而是推動社會平等的力量,這涉及深刻的哲學思辯,在此無法細論。筆者意欲強調的是,這種對立性有時往往只顯露表象,或甚至是造假,就足以牽動整個社群的意志,將它引導至無法就事論事的群體盲從中,頗令人憂心。而這似乎也是台灣社會目前最值得關切的問題了。

作者為東華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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