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四論(一)──誰是民族主義者?

陳嘉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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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自由主義者很討厭民族主義,民族主義常被用來形容偏狹、排他、侵略、好戰、甚至種族主義或種族清洗這些極端言行。也有許多社會思想家力圖去區分好的民族主義(公民民族主義、自由民族主義、甚至憲政愛國主義)和壞的民族主義(族裔民族主義)。以上這些排斥和區分,其實讓我們更難了解民族主義。民族主義的現象豐富、多變、多面、多型態,像水一樣難以掌握。民族主義可以是我們說話的一種方式,也可以是一種我們在進行的政治計畫。

美國社會學家克雷‧卡爾霍恩(Craig Calhoun)為了瞭解民族主義,求助於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的日常語言哲學。卡爾霍恩說,我們可以將民族主義理解為「全球都在使用的一種日常說話方式」。我們的每日生活言談充滿了民族主義元素:運動賽事、料理、音樂、服飾品牌、電影、生活用品、奶粉、教育、大學、新聞、移工、跨國企業、市場競爭、工作、貨幣和金融活動等等,我們談到這些物品、活動和事件時,無不和這個、那個、某個民族有關。民族主義的說話方式形塑了:每日關於我們是誰,我們在哪裡、我們如何安置自己和這個世界關係的自我概念。這一種共同說話方式,讓全世界的人們以民族去思考和表達他們的渴望。「民族主義是我們行走在現代世界的方式」。

民族主義作為政治計畫,已故的政治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認為,緣起於十八世紀美洲的歐裔移民、美洲本土人、甚至黑奴,打破文明和階級疆界,攜手反歐洲殖民的壯闊獨立運動。這些十八世紀的獨立運動者,不僅被啟蒙思潮和共和主義影響,訴求人民有權抵抗暴政,而且歐裔移民開始把「不同語言、文化、文明和種族、但同一殖民行政區出生的本土人」視為為民族同胞。這些行政區只有兩、三百年歷史,但因為同區出生的人們處於共同的跨國社會位置,面臨相同的機會限制和政治支配,擁有共同脆弱的權利和自保能力,他們分享和敘說這些共同經驗,賦予了冰冷的殖民行政區疆界意義與溫度,以及民族自決的情感和政治能動性。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認為,民族主義作為政治計畫,緣起於十八世紀美洲的歐裔移民、美洲本土人、甚至黑奴,打破文明和階級疆界,攜手反歐洲殖民的壯闊獨立運動。圖為北美革命的代表畫作,Emanuel Leutze所繪的《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PD)

民族主義一旦在歷史登場,便無法阻止它被廣泛抄襲和改版。十九世紀的歐洲知識文化圈被浪漫主義影響,不同於美洲民族主義運動,開始轉而廣泛地以語言和文化起源界定民族。浪漫主義在工業化社會具有很強的魅力,因為我們與自然和人的關係不斷被工業社會連根拔起,浪漫主義以語言提供了人們「回歸」這個世界的通道。

因為現代工業社會和民主制度的功能性需求,十九世紀歐洲國家開啟了「由上而下打造同質語言、文化和認同的民族主義政策」。工業社會需要提供工作彈性的共同語言才能運作。相較於君主或貴族制,民主制度的運作需要更強的歸屬感和忠誠,民族主義提供了這個功能。這些官方民族主義政策常常導致侵略,同時刺激新民族主義政治模式的出現。十九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東亞的日本、韓國和中國民族主義都被十九世紀的歐洲官方語言民族主義深刻影響。但是和「美洲的反殖民民族主義」相比,「歐洲的官方語言民族主義」也只是民族主義的一種型態。直到當代,民族主義仍然繼續在世界各地被抄襲和改版。

雖然民族主義有多種形態,而且未來會持續不斷改變,但目前民族主義作為政治計畫共享了幾個特徵:

第一、雖然民族和民族主義不斷在歷史和政治過程中被形塑,可是民族主義的特性在於「它擁有國家之外的獨立性」。相較於其他政治忠誠,民族主義指一群人政治凝聚的基礎是歷史、社會、族群、語言、文化或者宗教,這些可以「獨立存在於國家之外的同一性想像」。如果我是民族主義者,我對某個國家的忠誠來自於這個國家是我的民族的國家,即使我們不幸沒有國家或失去了國家,我們仍然擁有民族認同。但是這不意味著民族是原初、不變、前政治的身分,民族認同始終在政治過程中不斷被再形塑。

第二、民族主義常被理解為追求民族與國家合一的計畫,但因為它的高度可變性,民族主義也可以廣泛指稱群體追求政治自主的計畫。政治自主可能只是有憲法或國際社會保障的高度自治,這要看追求政治自主的行動者的處境和目的而定。當某個群體因為享有集體凝聚感,因此能帶給成員集體驕傲、羞恥、憤怒和奉獻等情感,同時有廣泛的成員長期穩定的渴望該群體的政治自主,並有領土提供可行性。即使他們的自主渴望沒有決定性地壓倒其他考量(例如基於戰爭、安全等其他考量),這個群體的民族性和民族主義已經是真實議題,他們的民族已經真實存在。

第三、現代民族主義的歸屬與凝聚感具有「人民參與」和「平等主義」兩個主要特性,民族主義強調人的效忠對象,直接和水平地從屬於一個「想像的共同體」。現代民族主義從十八世紀登場之後,她動員人民的社會背景已經步入共和和民主時代,所以現代民族概念蘊含了人民參與和平等主義的基本型式。

卡爾霍恩說,我們可以將民族主義理解為「全球都在使用的一種日常說話方式」。我們的每日生活言談充滿了民族主義元素:運動賽事、料理、音樂……。圖為2018年國慶時國手英雄大遊行。圖片來源:總統府flickr (CC BY 2.0)

和「現代民族」相對照的是傳統階層社會,人的首要身分從屬於身邊的父長、親族、地主、長官、會社、社會和政治階層,透過這些中介身分才間接從屬於國王或者皇帝。民族主義跳過了這些中介身分,要求每個人直接從屬於民族。因為直接和水平的從屬特性,民族主義才能在現代社會獲得普遍效忠、進行大規模動員,滿足現代社會的功能性需求。也因為這種從屬特性,民族成員之間有強烈的平等性,並且渴望集體參與民族的共同事務,雖然這不必然等同於完全意義的民主。

而「想像的共同體」的意思經常被誤解。民族作為「想像的共同體」,不是說民族是捏造的、可以被恣意改變、任意選擇、沒有穩定、難以改變的核心元素。而只是說現代人一輩子和同社會的多數人是不相見、不認識的陌生人,這樣一群人雖然分享同一個政治社會制度,但是他們真正形成具有情感臍帶的歸屬感,需要透過想像的方式連結在一起,想像需要各種媒介載體。

民族主義不僅是我們的日常說話方式。現代政治社群的價值、集體情感和行動能力,也已經鑲嵌在民族主義的共同體想像、敘事和歸屬感之中。誰是民族主義者?恐怕我們要反過來問,誰不是民族主義者?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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