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難判,迷霧不穿——從《疑霧公堂》談歷史改編劇的嘗試與艱難

藍士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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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前蕭條猶待復興的台灣影劇圈,《疑霧公堂》(以下或簡稱為《疑霧》)應該可以說是未來台灣本土戲劇、尤其是古裝劇復興的一線曙光。她用有限的預算,面對著龐大的歷史議題,卻巧妙透過「懸疑」的手法,使原本就陷於迷霧、真相不明的歷史故事,獲得了重新被社會大眾閱聽、討論與理解的機會。假如有這樣一個好的開始,相信未來在文化內容策進院與台語電視台相繼成立之後,我們將能夠期待:一個本土文化再生產、消費,甚至向外國輸出的盛況將重新再現。

《疑霧公堂》劇照。圖片來源:公共電視提供。

《疑霧》以霧峰林家為主題,當然與這個家族豐沛的歷史故事有關,霧峰林家與基隆顏家、板橋林家、鹿港辜家、高雄陳家並列為「台灣五大家族」,甚至再早更有過「一天下,二林家」的美譽。然而,富甲一方並非她唯獨屢屢登上大小螢幕的主要原因,自1754年林石渡海來台以降,這個家族幾次經歷了動亂、牽連、鎮壓、合作等不同的階段,既是漢人武裝開拓史的縮影,更是展現帝國邊陲的土豪世家如何與帝國抵抗、被鎮壓、合作乃至轉型的最好案例。

躍上大螢幕以前,霧峰林家已有麥斯基爾(J.M. Meskill)《霧峰林家:台灣拓荒之家1729─1895》、黃富三《霧峰林家的興起》、《霧峰林家的中挫》等專書研究,家族書信也由國史館、臺灣風物出版為《霧峰林家文書集》。事實上,就是因為這個家族在清帝國時期過於「暴力、血腥、陰謀」的關係(絕非貶意),一直以來也吸引了戲劇改編的興趣,比如說中國就拍攝了30集的《滄海百年》,台灣也有《阿罩霧風雲》與才剛剛上映的《疑霧公堂》,展現過去我們所不知道的18、19世紀台灣移民社會民風剽悍、豪強尚武的真實面貌。

躍上大螢幕以前,霧峰林家已有麥斯基爾(J.M. Meskill)《霧峰林家:台灣拓荒之家1729─1895》、黃富三《霧峰林家的興起》、《霧峰林家的中挫》等專書研究。圖片來源:蔡其達提供。

《疑霧》的原型,可追溯至日治時期李獻章整理、撰寫的民俗故事〈壽至公堂〉,當然霧峰林家來台以後幾個世代黑槍暗算、殺人剖心、活人蠟燭等恐怖故事所在多有,不過一家之主二品副將林文明率家丁前往彰化城,卻於公堂之上遭官階較小的五品專員凌定國當庭斬殺、頭顱還被掛在城門口示眾,既是疑霧,也是陰謀,更是霧峰林家與台灣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因為林家才剛剛藉由平定戴潮春事變、成為全台最具實力的土豪世家,雖然還沒完全走出前家主林文察戰死於福建萬松關的陰霾,也絕對具備使台灣再度陷入動盪翻騰的實力。然而,為何在家主林文明橫死府衙以後,選擇「京控」而非「舉兵」,以耗費數十年、路途千萬里、金銀無計數的方式,追尋一個可能沒有、最後也真的沒有得到平反的結果,不僅是另一個難以理解的謎團,也可能是《疑霧》製作公司「內容力」之所以取材改編的理由吧!

「內容力」自去年出版書籍、連續劇《憤怒的菩薩》開始,儼然成為台灣當前「非虛構」戲劇的重要團隊。《憤怒》、《疑霧》兩部戲同樣具備懸疑、偵探的元素,不過《疑霧》轉而讓螢幕前的觀眾擔任偵探的角色,從林戴氏、林應時、凌定國、李祥四個角色的證詞,陸續拼湊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當然,以不同人物視角推進敘事的電影,首推黑澤明改編芥川龍之介小說所拍攝而成的《羅生門》,但《疑霧》中的敘事彼此交錯卻不矛盾,以互補的姿態讓觀眾得到最終的解答。

「內容力」自去年出版書籍、連續劇《憤怒的菩薩》開始,儼然成為台灣當前「非虛構」戲劇的重要團隊。圖片來源:《憤怒的菩薩》Facebook。

我不得不說,這個解答既滿足了歷史的探求,也達成了創作的求索。《疑霧》在片頭林戴氏的段落當中,巧妙地將林家自平定戴亂以後的局勢、與清帝國的關係、母子之間隱然未宣的矛盾歧見,言簡意賅的展現出來;另一方面,也藉由林應時這個角色呈現移民拓墾過程中,家族與家族之間的排擠與欺壓。

一個有趣且必然是設計過的情節是,當李祥於公堂上遭到凌定國重打十大板以後,不但沒有收斂反省,反而刻意帶家丁到林應時的田地阻斷水流,也還他十個大板,再訕笑地戲稱「退堂」。《疑霧》藉此呈現土豪世族的蠻強,而帝國邊陲民比官橫的「特殊」現象,自然也不見容於丁曰健、凌定國等自科舉出身、一心以「捍衛朝綱」為己任的「有志之士」了。

不管是讀書人與土豪之間的相互輕藐(凌定國與林文明),或者是拓墾之家彼此的排擠與矛盾(林文明與林應時),事實上,都是清帝國後期無力掌握邊疆、不得不與豪強合作卻彼此忌憚的結果。林家藉由協助平定小刀會、太平軍、戴潮春而扶搖之上,但在以沒收叛產沖抵軍餉、軍糧的情況下,也就埋下了訟案堆積如山,終至被凌定國以法智取的結果。

然而,《疑霧》終究只是一部從歷史取材的戲劇作品,作為唯一一位虛構角色的李祥(史實中僅記載其返回林家通報林文明死訊),在劇中因為不同視角交錯的敘事策略,直到最後才揭開他真正的意圖,除了「官話」有些過於標準的缺點以外,由他來揭開謎底、收束故事,進而讓林家跨越世代的血債血償,有了另外一種可能的發展。

雖然林戴氏於片尾振振有詞地說要讓冤仇「收束」,要讓林家走上「不一樣」的路;不過,卻終究只是為了與劇中的李祥對話、呼應的場面話而已。《疑霧》用淚水沖洗血跡,但真實世界的林家卻一直到林朝棟仍未曾放下武裝,直至日本統治時期才由林獻堂真正地讓林家踏上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條路。

作為近來少見的古裝劇,《疑霧》擺脫了《憤怒的菩薩》的生澀,在有限的預算下重現歷史片段,也給了這樁懸案一個「解答」。不過預算有限,能夠呈現的效果自然也有限。《疑霧》沒有像《投名狀》一般的大成本製作,所以只能在漫長的林家家族史中選擇一個片段來改編、詮釋;不過儘管如此,我們在場景、演員或台語配音等方面,仍然感受得到劇組的用心,是一部高CP值的作品。一個國家的文化復興,本來就必須仰賴不同世代的回眸與探索,希望未來在文化內容策進院與台語電視台相繼成立以後,可以出現更多取材自台灣的影劇,不分新舊,不同語言,都讓世界看見台灣的複雜與精彩。

作者為獨立研究者、《史明口述史》企劃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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