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階級分析到真實烏托邦:艾瑞克.萊特的馬克思主義之旅

何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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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社會學家艾瑞克.萊特(Erik Olin Wright)在1月23日過世,享年七十一歲。圖片來源:Flickr Rosa Luxemburg-Stiftung(CC BY 2.0)

美國社會學家艾瑞克.萊特(Erik Olin Wright)在1月23日過世,享年七十一歲。可以這樣說,世界各地只要曾經在大學上過社會學導論的學生,一定會在教科書關於社會不平等的那一章讀到萊特的新馬克思主義分析。他提出「矛盾階級位置」(contradictory class location)概念,用來描述當代資主義體制下的「中產階級」,因為他們既是剝削者也是被剝削者,這也解釋了他們的政治傾忽左忽右,而缺乏一致性。

萊特是在1976年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直到他逝世。他與布洛威(Michael Burawoy)等人是共同將馬克思主義帶進學院討論,成為社會學重要的傳統與典範之一。在六○年代,儘管校園內外的各種新左派運動席捲西方國家,但是課堂裡所教授的社會學仍是非常保守的。社會學被視為一門如何探討社會秩序的科學,衝突與矛盾被當成是不正常的例外狀態。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下,馬克思自然是不會出現在教學內容之中。如果馬克思都不用談,階級也就不是必要的分析概念。

重建階級分析

如果馬克思與階級都不提,那麼當時社會學家要如何探討不平等的問題?社會階層化(social stratification)最常使用的概念,其所設想的社會圖像就是像一個巨大的千層派蛋糕,不平等的差別只是漸進的;上一層的人只是比你多賺一些錢,而且他們上面還更有錢的人。

在當時,有兩種常見的說法用來正當化社會階層化之存在。功能論(functionalism)認為,社會制度的存在是為了滿足某一種社會需求,物質收入差距的作用是用於激勵人們奮發上進,辛勤工作。其次,人力資本論(human capital theory)將個人所接受的教育與訓練視為一種投資,因此有技術與專業能力的人之所獲得更高的收入,也可以算是他們的投資報酬。

古典馬克思主義主張,資本主義會帶來財富的集中化,因此,沒有生產工具的無產階級人數會越來越多,而資產階級的人數雖然變少,但是他們所掌握的資源卻更為擴張。這樣的預測是與所謂的「中產階級論」相對牴觸,這種觀點相信這些收入不多不少的人士是民主社會的中流柢柱,因為他們不只人數眾多,也不會被極端訴求所吸引。

「中產階級論」是非常討喜的論點,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在身旁找到比自己窮與比自己有錢的人,覺得自己是屬於某種不高不低的中間位置,是非常容易產生想法。就如同以前台灣學生的家庭調查都會詢問家境狀況,最受歡迎的選項永遠會是「小康」。美國的工會領袖總是強調,他們所爭取的權益與福利使得勞工階級成為了「中產階級」。

萊特堅持馬克思的觀點,階級之間是存在著剝削關係,而且掌握生產工具與否仍是重大的社會分歧,而不只能看個人的職業類別或是收入差異。萊特所帶來的理論突破即是將是否掌握稀有技術(專業能力)與是否掌握權威位置帶進分析,如此一來,當代資本主義的階級即是呈現三個向度的分配。

就算沒有擁有生產工具,但是專家與技術工人(擁有稀有技術),或是經理與領班(擁有權威位置),仍是享有比無產階級(無技術工人)更優渥的物質生活條件。儘管如此,這些被統稱為「中產階級」的人們仍是受到資本家的剝削,只不過他們既是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雙重身份(即矛盾的階級位置),這解釋了為何他們的政治傾向缺乏一致性。

萊特的解答化解了中產階級論的迷思,這被歸類於不富不窮的人們其實還是可以生產工具、稀有技術、權威位置三個軸線來拆解。此外,這樣思考方式也使得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更能因應當代社會的趨勢。某些專業經理人可以賺進天文數字的收入,卻不是擁有生產工具的資本家,因為他們同時具有了稀有技術與權威位置。此外,跨國的研究也顯示,馬克思所指認的無產階級化仍是明顯存在的現象,沒有生產工具、稀有技術或是權威位置的無技術工人仍是數量最多的群體。

從解釋社會到改變社會

馬克思曾說,過去的哲學家只是以不同方式詮釋世界,重點在於改變世界。承續馬克思的知識遺產,萊特也需要探討實踐的問題。在其學術生涯最後二十年,萊特試圖重建一套所謂的「解放性社會科學」(emancipatory social science),探索知識如何促成各種壓迫的解除,不只是只有階級剝削,而且促成人類真正的發展。

人類的蓬勃發展(human flourishing),需要社會正義(所有成員都能平等取向物質資源),與政治正義(所成員都能參與有意義的決策過程)。從馬克思到我們所處的時代,資本主義仍舊帶來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例如階級剝削、資源浪費、環境破壞等,而且隨著其生產規模的擴大,加劇了這些問題的嚴重性。

要如何解決資本主義帶來的毛病?過去的社會主義者試過了各種方式,其結果也大相逕庭。資本主義的核心機制是市場經濟,共產主義者過去曾試著消滅市場,社會民主路線則是企圖馴化市場,但是前者已經是完全失敗了,而後者也是面臨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之壓縮,呈現退化的趨勢。

因此,萊特提倡一種漸進、間接的方式,他主張朝向社會主義的轉型就是儘可能減少純粹資本主義形態之比重。在他看來,合作社、社會企業、甚是網路上的自願協作等,都是具有這樣的解放潛力,因為這些組織都不是完全依靠純粹的市場經濟,而且是以某一種互惠或是利他的價值為依歸。

萊特最常舉的例子即是維基百科,他認為這個網絡上的知識庫本質上是反資本主義的,因為其運作是立基於非市場關係,包括條目撰寫者自願與無酬之貢獻,以及免費的使用與分享。維基百科的參與者互動是完全、開放、平等的,他們的爭議也是透過直接與審議的方式來化解,形成一種民主的治理體制。

無政府主義者經常提到,「在舊社會的軀殼內創造新社會」,因為他們認為暴力革命只會帶來更大的壓迫,而不是真正的解放。萊特顯然十分贊同這樣的思考方式,因此,他提出所謂的「間隙式轉型」(interstitial transformation)之策略。也就是說在既有的體系內,儘可能擴大非市場經濟縫隙所佔據空間,以減少資本主義所帶來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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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0年,萊特將這些改造社會的想法出版於《真實烏托邦》。在2013年的美國社會學年會,萊特擔任會長的萊特利用這個場合,鼓勵更多的社會學家投入這方面的思考。《真實烏托邦》在台灣的中文本,可以讀到翻譯者在註脚裡頭所補充的本土個案,顯然,思索各種社會改造的契機是一種普世趨勢。就這一點而言,萊特並不是這場真實烏托邦運動的開創者,他的角色比較像是串連者,致力於讓世界各地的大大小小改造計畫相互連繫,形成共同的目標。

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期間,萊特正好訪台灣,期間他除了分享其不久之前發生在威斯康辛的州議會佔領運動,也與立法院學生進行多次的深入對話。台灣中文版《真實烏托邦》也收錄他的觀察與省思。值得注意的是,萊特鼓勵學生參與者不要將當時佔領區的各種自發互助當成真實烏托邦的體現,畢竟那是發生於高度例外的狀況下,也不可能長久持續。

在太陽花運動結束之後,青年參與風潮興起,從能度見高的組黨參選,到地方上深耕細作的社區參與,都可以看到這股年輕改革的氣息。或許,這就是台灣版的真實烏托邦運動,這些力量是否能來未來的間隙式轉型,這是值得進一步觀察的。

作者為六年級前段班的中年大叔,目前育有一女一子。從小在繁華的西門町長大,看盡台北西區的沒落與重生,結果當教授的薪水在台北買不起房子。現在是靠研究與教學為生,任職於台大社會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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